时会爱上一个有夫之妇,一个做了母亲的女人。
要是我不爱这个女人,我干吗要在听到她结婚,听到她有孩子的时候这么不开心?而且不管心里怎么别扭,我还是要听下去,我甚至是万分焦急地,满心渴望地,想要听完她的故事。
从安心给我讲述她的故事的那天傍晚开始,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不断重复温习着这个故事中的事件和场面,不断在想象中丰富着那些场面的细节。这些细节最终留给我的感受,并不是先前的别扭和遗憾,相反,它竟然奇怪地延续了我对安心的感情。
在安心的故事中,最让她自己万般留恋的,是在南德缉毒大队当内勤的那段生活。我在京师体校街口的路灯下看得没错,缉毒大队那位姓潘的队长已经年近五十,他对安心几乎像一个兄长甚至父亲。他并不是南德人,他的老家是南德以东三百里的沙矛。他在那里出生,上学,从小学上到中学。老潘本来是一心想离开沙矛到省里上大学的,但中学没上完家里就破败了。破败的原因在他生长的那个小镇并不稀罕,那就是他的父亲染上了吸毒的毛病。父亲吸毒之后没有多久,母亲就远嫁他乡,再也没有回来。在老潘十七岁时,父亲有一次注射了过量的海洛因,半夜死在街上的一间公共茅房里,据说死相惨不忍睹。别人将他父亲的死讯告诉老潘后,老潘并没有去看,他也不知道他父亲后来是被谁埋了。他从十五岁开始就独自住在学校,再也没有回过家,再也没有把那个因为吸毒而变成疯子和无赖的人当成自己的父亲。他从十五岁开始实际上已经是一个孤儿。中学没有上完老潘就参加了工作。他在沙矛地区公安局工作了将近三十个年头,其中有十五年从事缉毒工作,在他手里落网的毒贩不计其数。在安心下放到南德的前一年,省里把几个反毒斗争比较残酷的地区的缉毒干部像洗牌似的全盘调动,被调者一律举家迁移,所去的目的地也都对外保密。这无疑是对这些干部的一种有效的保护,以防止罪犯可能的报复。老潘就是那时从沙矛迁到了南德。说是举家迁移,老潘实际上是孤身一人来到南德的。因为他老婆觉得南德太偏远,老潘这工作又总是没日没夜的不着家,嫁给一个缉毒警察就跟守寡差不多,而且还担惊受怕,而且还危险,缉毒警察的家属也一向是罪犯恐吓和报复的目标。于是老潘的老婆就带着儿子迁到她娘家大理市去了。她娘家是傣族人,除了傣历新年泼水节的时候老潘请假回大理看看他们之外,他老婆和儿子一次也没有来过南德。
在安心眼里,老潘是个苦命的人,父母在时已是孤儿,娶有妻室却如同单身。安心原以为像老潘这样长期从事对敌斗争从小又缺疼少爱的人,生性一定特别的冷酷残忍,可事实恰恰相反,在安心第一眼见到老潘的那一刻,确实没想到这位满脸沧桑苦相的粗硬汉子,竟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安心在南德工作的那一年多的时间里,老潘始终像母鸡护蛋似的照顾着她的方方面面。
安心是南德缉毒大队里唯一的一位大学生,可以说老潘对她的照顾不仅是对一个年轻女孩儿的偏向,从内心起因上那几乎是代表了对“知识分子”的爱护和庇佑。这种庇佑最突出的表现,就是从不让她参加任何有可能发生伤亡和危险的侦查缉捕行动。南德是一个战场,在战场上所能给予的最重要的关照,无疑就是对生命的保护。
那个环境对我这样几乎从未远离过北京的人来说简直陌生得难以想象,遥远得好像不在同一个生存的时空。后来安心像讲故事一样地给我讲了很多缉毒的案例,那些案例与好莱坞及港台电影的情节相比,大都显得简单无趣平淡无奇,只有少数几个勉强凑合称得上惊险的,也不过仅仅像个掐头去尾的情景短剧。但无论是简单平淡的还是勉强凑合的,在安心嘴里无一不绘形绘色,说的比听的还要来劲儿。这些案件尽管她并非个个亲历亲为,但敌我双方的出场人物她大都见过,这些人物都曾和她擦肩交臂,她认识他们熟悉他们与其中有些人甚至朝夕相处,所以每个案例由她说来几乎等于对往事和故人的追忆。
在我听来,安心在南德的生活和工作是顺利的,也是愉快的,只是有点年轻人特有的寂寞而已。张铁军每个月从广屏坐火车来看她一两次,每次只能呆个两三天便要匆匆赶回。和毛杰短暂的脱轨行为并没有影响她和铁军的感情,她爱铁军想铁军对铁军再无半点杂念。她那时最渴望的生活就是和铁军天天见面。而处于热恋状态的铁军对这样牛郎织女的分居生活更是难以忍耐,那些天也一直琢磨并和安心讨论他要不要从广屏临时借调到《南德日报》当记者来。
总的来说,安心是个理智型的和责任感比较强的女孩儿,所以能很干脆地中断了和毛杰的这段危险关系。也许干公安的人总是比一般人具有更多的果断和心计,她和毛杰的事来得快,去得快,人神不知。尽管她后来和我谈到这段往事时不得不承认,是她对不起毛杰,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心里暗自隐藏着一种负罪感,无论是对毛杰,还是对铁军。
第三部分一对郎才女貌的新人(图)
对铁军她还可以补偿,那就是,在后来的生活中对铁军加倍地好。她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让铁军和她在一起时享受到充分的快乐。铁军每次来到南德她都不惜花大量时间为他做各种好吃的饭菜,晚上还要为他捏头捶肩,甚至给他洗脚。她对他好得几乎到了一种讨好的地步。她竭力在她那间小小的单身宿舍中,模拟演习出未来家庭的全部温馨。她这样做一半是出于本性,一半是为了赎过。
在她到南德实习刚满半年的时候,市里不知从哪儿拨了一笔专款,给公安民警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用缉毒大队一些老同志的话来说,这是破天荒的一项“温暖工程”。那几年队里好多人连药费都报不了呢,打针吃药的发票一直攥在手里欠着呢,现在居然有病没病都可以去体检了。这次体检缉毒大队查出有大毛病的一共有两个人,一个是大队的副教导员,查出有肺结核。肺结核让人总感觉是旧时代久违的一种文人病,遗老遗少似的,很少见了,不知怎么让他赶上了。再有就是安心,医生问安心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安心说没有啊,她这么年轻,身体从小就好,练跆拳道的身体还能差吗?她一向不看医生的。她对身体的不适极不敏感,一般有个头疼脑热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一扛就过去了,连药都不吃。但医生既然问了,她就仔细回想,她对医生说最近有时有点头晕恶心,不过还行,不算严重。接下来她又告诉医生,她的例假有一阵儿没来了……这算不算病呢?医生是个女的,还挺懂事的,给安心留了面子,旁边没人的时候才面无表情地问她:
“你结婚了吗?”
她的样子完全是个少女,所以医生才这么问。在听到她回答“还没有”三个字以后,医生冷冷地点了一下头。
医生说:“噢,你怀孕了。”
安心吓了一跳,她不仅长得小,在心理上也一直把自己当个小女孩儿呢。她刚刚大学毕业,她还不到二十一岁,她从没想过她也会有怀孕这种事情,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和铁军在一起时他们也有一些常规的避孕措施,可居然还是怀了孕。怀孕这事让安心有点不知所措。医生虽然给她留了面子,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组织原则的,后来医生悄悄告诉了缉毒大队的队长老潘。老潘是知道安心和铁军的关系的。铁军的父亲是老公安,是云南唯一一所公安高等专科院校的校长,在云南警界有知名度,所以老潘对安心怀孕这件事,态度上是理解的,处置上也是宽容的。他没有在队里满处嚷嚷,甚至都没有在大队领导层的内部进行“通气”。他只是私下里提醒安心,让她赶快去医院把孩子打了去。
女孩子没结婚就怀孕这种事,在南德那种小城市,特别是在公安队伍内部,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安心急急忙忙给广屏打了长途,把这事告诉了铁军。铁军当天就搭火车赶到了南德,他带来了他母亲的正式意见:这个孩子要留下来!
孩子留下来怎么办,肚子再过两个月就能看出来了,可安心和铁军一样,都不敢违抗这位严厉的母亲。好在这位母亲赐与了安心一个最大的幸福,那就是:马上与她的独生儿子结婚。
安心一天没有耽搁地,向队里提出了结婚的申请,并且请了婚假。队里那时很忙,但潘队长当即照准,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于是安心就回了广屏,呆了半个月,把婚结了。婚礼在广屏唯一一家四星级饭店举行。那次婚礼,在广屏可算得上名贵云集。政界、新闻界和市政法系统,都来了很多要人。还有几个当地的文体明星,也请来贺喜,演节目助兴。铁军的爸爸是老公安,妈妈在妇联负责,社会联系面大,铁军自己又是市委的新闻官,朋友多、关系广,他们那天婚礼的录像,就是广屏电视台的专业摄像师过来帮忙拍的,拍得就跟电视里的纪录片一样。
证婚人是广屏人大常委会的副主任,是铁军妈妈很大面子才请来的。那副主任原是广屏的市委副书记,以前和铁军的父亲私交甚好。
热闹的婚礼之后,铁军照习俗跟安心回了一趟娘家。他们在清绵仅仅住了两天,便告别安心的父母去了昆明,然后从昆明乘飞机来到北京,开始了他们的蜜月旅行。
这是安心第一次到北京,北京给她的印象很好。他们托了铁军妈妈的关系,住进了长安街上妇女活动中心的好苑商务酒店。他们逛了天安门、长城和故宫;铁军看望了几个在北京工作或者深造的大学同学;安心看望了她过去的一个教练,现在在北京武警某部跆拳道训练队当按摩师的一个老头儿——那是她在北京唯一的熟人——发了些香烟和糖果。
然后就是买东西。给他们自己和双方的长辈买东西。
在北京呆了一个多星期,玩儿得很开心,然后他们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乘火车回了广屏。短暂的婚假马上就要结束了,但两人难解难分,他们商量再三,并说服铁军母亲同意,决定:铁军马上向单位申请,用借调的方式,到《南德日报》下放锻炼当一年记者去。这是他们宣传部的领导早就口头同意过的事儿。
安心先回了南德,按期归队销假。很快,铁军也搬家似的带着大箱小包的东西,来到这个边境小城。市里的有关领导对铁军下放至此挺重视,市委宣传部一位头头还专门请铁军和安心小两口吃了顿饭。《南德日报》还为铁军安排了两房一厅的一处单元房,安心也就从那间吊脚楼里搬了过来。两个人新婚的小家布置得还挺是那么回事儿。
搬家那天潘队长带了帮警察过来帮忙,看这一对郎才女貌的新人,没有不羡慕他们的。潘队长像大哥似的笑着警告铁军:你比安心大可不许欺负她,她在队里是我们大伙儿的小妹妹。她要受了委屈可有处说去。铁军也笑:天地良心,我欺负她?她是跆拳道冠军,一脚就能把我踹到医院去!
第三部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