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了家,已经是中午了。铁军一进屋就进了书房,然后反锁了门。小保姆因为单独看孩子,没做中午饭。铁军母亲给小保姆几块钱,让她自己到街上小饭铺里随便吃点什么去,然后就敲书房的门,敲了半天铁军不应声。铁军母亲趴在门上听听,里边一点声响都没有。铁军母亲回到家本来是忍不住要哭一场的,可她看到儿子这个样子她怎么能再哭!她站在书房的门外,抖着声音大声地叫:“铁军,铁军,你是个男人你怕什么!你要难受你就哭!你就喊一通!你就摔个东西!啊!你不用憋着!憋着还不把自己憋坏了!”
她听着门里,门里仍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再用力听,隐隐听到铁军压抑的啜泣。铁军是个内向人,文静人,知识分子,不习惯大喊大叫摔东西什么的。铁军母亲心疼儿子心疼死了,敲门也不敢用力敲。她知道儿子爱他这媳妇爱得一心一意,儿子一直觉得他这媳妇的人品好得没法再好了,媳妇能出这种辱没家门祖宗的丑事,对他真是个晴天霹雳。铁军母亲别的都顾不上了,她就想儿子弄不好寻思不开精神非崩溃了不可,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可千万得挺住!
正在六神无主之际,书房的门砰一声开了,吓了她一跳。儿子冲出来,直奔他自己的卧室。她叫了一声铁军!铁军已经从卧室里抱着那个孩子出来了。孩子本来正在睡觉,被人一抱抱得哭了起来,哭声大而刺耳。这哭声和铁军杀人一样的脸色,让铁军母亲一颗通通乱跳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她喊:“铁军,你要干什么?孩子没有罪!”
第四部分那种最可悲的角色
铁军往门口冲,头也没回,话也没说,他冲过母亲身边时的刹那间,母亲隐约听到了儿子胸腔中带出的一声似有似无的嘶鸣。
铁军冲出门去,铁军的母亲发了半天呆,才从空了的婴儿床上抓了一条小薄被追了出去。出了门已不见铁军的人影。她拿着小被子下意识地往街口跑了一阵,街口川流不息的车辆令她止步。她脑子里混乱地闪过一个令她自己都感到惊愕的猜测,难道铁军会去南德?南德离广屏有好几百里地呀。他是抱着孩子随便在附近街上跑一圈发泄发泄,还是真的一分钟都不想停留地,要把孩子送到南德?张铁军就是去了南德。
还有不到一个月,张铁军就满二十八岁了。二十八岁的张铁军,从来都是一帆风顺的。
这首先因为,他有一个那么好的家庭。父母虽然不是什么军国要人,但张家在广屏,也算是望族名门。张铁军从小丰衣足食,接受的全是正面教育,前后左右,总是包围着无数表扬和赞赏……这有点儿像我这个国有企业厂长的儿子,我们这种人的正义感和优越感都是与生俱来的。
再有就是,不管我们后来怎么学坏,怎么赶时髦,怎么随波逐流,怎么愤世嫉俗,我们的内心,总归还是单纯的,有时单纯得近乎脆弱和迂腐。
所以,如果在我们的近处及我们的亲人中发生了某些丑闻时,我们的惊愕会来得更加突然和痛苦,我们的羞耻感会更加强烈并且难忍。因为它会真正刺痛甚至摧毁我们藏在心底藏在潜意识藏在思维习惯里的根深蒂固的那种自命不凡的气质。所以我们这种人常常会成为那种最可悲的角色。
在这方面张铁军看上去比我还要严重。也许因为他比我还要正人君子得多,也许我们面临的难堪和遭受的打击程度不同。我可以接受安心和张铁军和毛杰过去的亲密,因为再亲密也是过去,不是同一时空的情敌往往吃不上醋。但是,我不知道假使我和安心恋爱结婚之后,却发现她和别人有染,并且将别人的孩子带到我的家中,我是否还能坦然接受,是否还能心平气和地善待安心和那个别人的孩子。
张铁军不能。
张铁军抱着孩子冲出家门,他不能让这个孩子在自己的家里多呆一分钟。他抱着他直奔火车站,孩子在被抱出摇篮时惊醒并大哭他也不哄。孩子哭完了力气哭哑了嗓子哭到火车站居然复又睡去,他在铁军怀里熟睡着上了从广屏开往南德的火车。
铁军心里的火,把太阳穴都烧得通红,这把火把他思想中的每一个孔道都烧死了。他一心只想,他见了安心第一个动作,就是狠狠抽她一个耳光!他和安心,他们之间所有的恩爱,所有的关系,都要在今天,一刀两断!从此以后,各走各的,谁也别再管谁的死活。
这趟列车有点挤,铁军是买站台票上的车,车过了楚宏他才补票并抢了个座。孩子在他的手上已经沉重得难以承受。坐下来以后铁军细细地看了孩子的面容,除了一个胖字,眉眼口鼻,看哪儿都和自己不像。孩子睡熟后流出的口涎,他也觉得恶心,也不去擦。他出来时也没带什么毛巾手绢之类。整个儿事情都让他觉得恶心。他想,这件事也许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当然还包括他的母亲。而周围的人,特别是缉毒大队的那些警察们,说不定早就洞悉奸情!
快到南德的时候孩子醒了,醒来发现身置异地,周围嘈杂,腹中饥饿,先是惊愕片刻,继而再次哭嚎起来。铁军检查了一下孩子的尿布,发现已经沤屁股了,遂拆下来扔在垃圾筒里,也没有可换的东西,好在南德已经遥遥在望。
孩子依然哭,哭个没完,铁军知道该是喂奶的时候了,可他什么也没带。孩子因无人理会,哭声震天,已经哑了的嗓子很快便刺耳难听。周围乘客见铁军阴着脸,干看着孩子哭嚎而不采取任何措施,不由纷纷侧目而视,继而疑惑地面面相觑。孩子毫无克制的哭喊更加重了铁军对他的厌恶和烦躁,他用手掌拍拍孩子,喊了一声:“别哭了!”那几掌拍得周围乘客无不面露惊异之色。恰在这时,铁军发觉自己的腿上发热发潮,愣了一下,才明白孩子又尿了。那一泡热尿全部浸在了他的裤子上,短暂的热劲过去之后,凉飕飕湿漉漉地糊在了他的腿上。
孩子尿过之后,哭声突然停止,故意挑衅似的,用一双滚圆的黑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他。铁军气急败坏地用力在孩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吼道:
“你,你往哪儿尿!”
孩子的身体被这一击震动了一下,重新大哭起来。这时,有见义勇为者挺身而出了。一对带着个八九岁女孩儿的夫妇站出来批评他:“喂,同志,你不可以这样对孩子的,这么小的孩子这样打要打坏的。”
男的说完,女的又说:“你应该哄哄他嘛,他是不是要喂啦?你带奶了没有,我可以帮你去温一下,你这样让他哭要哭出毛病来的。”
铁军像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这一对审视他的夫妇,还有他们的那个八九岁的女孩儿,那女孩儿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看他。
还有周围那些乘客,他们也全都在看他,目光中不乏关切,但更多的是疑问和谴责。见他说不出话来,那位做丈夫的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喂,这小孩是你的吗,你是他什么人?”
他张了半天嘴,不知该答什么。
那位妻子又问:“你是他的爸爸吗?”
张铁军冲口而出:“我不是!”
他本来就不是,这一问倒把他的委屈和愤懑都问出来了。这孩子不但不是他的儿子,而且,现在在他眼里,几乎代表了他的仇人!
第四部分恶狠狠地威胁警察
可是,这一句“我不是”更加麻烦了,周围的人几乎都站起来。那你是谁?这孩子跟你是什么关系?你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铁军招架不住那么多七嘴八舌的疑问,他觉得自己也没义务回答这些疑问,他抱起还在哑声啼哭的孩子,起身便走,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可他忘了云南人见义勇为和爱管闲事的性格一点也不比北方的天津人差,马上有人拦住他:“喂,你别走,你说清楚这小孩到底是怎么回事!”
铁军突然转身怒目,大吼了一声:“你们走开!”
没人走开,大家反而越围越紧。这时车上的乘警来了,身材魁梧,面目庄严,腰里佩着手枪,还别着一根电警棍。他是一位乘客跑去喊来的。来以后先是上下打量着张铁军,继而板着脸大声发问:
“这小孩是你的吗?”
铁军环顾了一下左右,吞了口气,闷声说:“是。”
周围的群众马上揭发:“不对嘛,你刚刚还说不是你的,现在怎么又是啦?”
乘警摆摆手让大家停了嘴,又问:“你有身份证吗?”
铁军腾出一只手在身上摸索,摸了半天才狼狈地说:“……我有,忘带了。”
乘警半笑不笑地说:“我看看这小孩,很好看嘛,来,不哭……”他在铁军无措之际顺手接过孩子,转手交给了身边的一位妇女,然后严肃地对铁军说道:
“你跟我走!”
在众目睽睽之下,铁军跟着警察走了。旅客们这才纷纷归位,七嘴八舌地议论说这个人也太不像话了,这世道真是什么人都有啊……
警察把铁军带到餐车里,那妇女也抱着孩子跟到餐车,在餐车里找到牛奶,哄孩子吃,孩子也就不再哭闹。这边乘警开始审问铁军,从哪儿来的、干什么的、户口所在地在哪儿、和小孩什么关系、这孩子叫什么,等等。铁军这才明白,他们是把他当成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了。他这才一通解释。首先,他不得不很别扭地承认,这孩子名叫张继志,是自己的儿子,他说自己是带孩子去南德找孩子他妈的。但警察始终板着脸,对他声称自己是这孩子的父亲,声称自己是广屏市委宣传部的干部,声称这孩子他妈也是干公安的跟你们都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等等,表情上一概不信。听张铁军把词儿都用完了,警察才冷漠地说:“这样吧,你不是说你爱人在南德市公安局工作吗,那很方便,呆会儿到南德你下车,我们就把你交给南德市公安局,你不就能见着你爱人了吗。”铁军眨了半天眼没吭声。他本想到了南德把孩子往安心手上一扔再给安心一个嘴巴子他扭头就走的。这下好了,南德公安局那些人非全知道他回来了不可,弄不好那位潘队长还要来接他请他和安心一起吃饭呢。这饭他是吃还是不吃?
警察没让他再回原来的车厢去,而且,也不让他再碰孩子。他被命令坐在餐车的一角,看着警察和几个餐车的女乘务员有说有笑。孩子被喂过了奶,情绪好了,被几个女乘务员轮流抱着把玩,咧着小嘴绽开酒窝逗得她们咯咯咯地笑。铁军就这么看着,隔着好几张桌子,看着她们逗孩子玩儿,看她们咬耳朵议论自己。他有点搞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到底是恨这个孩子,还是疼爱这个孩子。他在某一瞬间突然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儿子,是从一生下来他就天天抱他,逗他,亲他的乖儿子。他看着孩子那副逗人怜爱的笑靥,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那副好玩儿的表情了,他有点不相信这竟然不是他的儿子。
南德终于到了。
车到南德时天已黑了。张铁军被带下车,由乘警和南德公安局车站派出所的民警在站台上做了短暂交接。乘警和派出所显然已经通过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