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土根打算跟陈耀武讲理后再去问林老爷。他坚信是陈耀武捣鬼。林老爷要田
干什么?他是生意人,又不种地。
农民不知道,天下最大的生意最赚钱的生意历来就是土地。
他们啃完了干粮,看着街上的热闹,见不少人进了法院,没发现陈耀武,有点
失望。叫他们来干什么?一个个骂起来。
“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莫进来。日他娘,老子只有个屌!”
“老子三十多人,一齐作证,田是我们的。青天白日,不讲理吗?”
一会儿,有个人从里边出来,问:“你们是不是钱塘渚上来的乡民?”
“不是!钱塘渚是什么属地方。我们是铜钱沙来的。法院传我们来,没人理,
把我们全晾在门口。”
“那就对了,就是你们。谁不让你们进去?你们不进,要人请。原告、证人、
律师、法官早到了,等着你们哩,进去进去。谁是田土根?”
“我。这是你们发的票。”
“你,为首的就是你哟。你们请了律师吗?”
“什么驴尸马尸,我们全来了。我们种田打鱼讨老婆生孩子,管他驴尸马尸牛
尸!没招惹他,请我们吃官司。”杨茂生说。
“有理进去说吧!”
他们一哄而入。
一进法庭,那架式把他们给镇住了。
法官摇着铜铃,大声说:“法庭内不得大声喧哗!”
法警持枪站在门口。堂上,法官穿着黑衣,一个个好像送丧似的绷着脸,还有
书记员,陪审员,律师,原告。不见陈耀武,也不见林老爷。田土根惟一见过几面
的是老爷的大公子林成家,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大少爷。他就是原告了。
林老爷没出面,他不想跟田土根在公堂对面。他动如此大的干戈,请来了一些
记者、社会名流旁听,他的意思不是要跟这些乡民争什么。有什么可争的,他无疑
是赢家。他的意思在于做舆论。他要向社会宣布,他早就拥有钱塘江中的一块地。
其实,他是在去年游过铜钱沙后才登记注册的,而法律文书的日期向前移了九年。
他必须通过这场官司让它成为一个公开的事实。这才是他导演这场官司的目的。
法庭里有许多椅子,椅子上坐着许多人。还有不少空位。怎么像戏院?田土根
想,这就是公堂?还真有点像唱戏哩。这戏怎么唱?自己是受审的主角,该不该走
到前面去跪下?坐在那中间的是不是知府大人?他惶惶惑惑,如入梦境,无所适从。
一溜子乡亲跟在他屁股后头,不敢做声。
前面有一整排是被告席。他们不认字,也不知什么原告被告,有人就找了个空
椅坐下来。
“前排坐!那是你们的位置!”引他们进来的人指着前面的被告席说。
田土根和杨茂生走过前排,直直地站定。不跪?还给坐?他们有点不信。唱的
哪出戏?
三十来个被告,坐满了一排。
法官宣布开庭。按照程序,一一点名,确认身份。
戏文开始。你念一番,我说一番。田土根他们听不懂,傻呆呆地坐在前排听戏
文一样,只听到“田土根、杨茂生等乡民私自滥耕滥种他人有业田产,拒不纳税交
租……”
念完说完,法官宣布:“传证人陈耀武到庭!”
这时,陈耀武才从另一扇门出来,走到证人席上,将半月前的事陈述了一番。
法官问:“被告人,证人说的全是事实吗?”
大家互相望望,没人说。好一会,田土根领会到这是在问他。
“有这事。”
“弓是你折断的?”
“是。我又没请他去给我量地。他有什么权丈我的田,还要我交租?”
哄堂大笑。闹了半天,被告一窍不通。
法官摇铃:“安静,安静!杨茂生,账簿是你撕的吗?”
“是。谁请他写账?”
“杨奈苟,算盘是你扔到江里去的吗?”
“是。他瞎鸡巴乱算。田是我开的。”
又是一阵笑。
“我们开荒种地,流血流汗,他一来,算盘一拨,三成是他的了。天下哪有这
理?”田土根终于大胆申辩。
“你们种的谁的地?经过谁允许的?”法官问。
“我们种的自己的地,要谁允许?我上岛时,那里人毛也没一根。我把父母的
坟茔做在那里,还立了碑的,不信,你们派人去看。我还在那里娶了女人,生了孩
子,人都在。我的家住在那里……”
“请你出示你的地契。”
“地契?没有。我向谁买?谁卖?无人,老天的地,跟老天订契吗?”
“没契,就是滥耕滥种他人田产。”
“我没乱耕乱种。不信,你们去看,庄稼人,能乱耕乱种吗?田弄得好好的,
庄稼长得也好,稻子,玉米,芝麻,黄豆,我没种鸦片。规规矩矩的,没乱。”
又是一阵哄笑。
“请原告出示产业证据。”
林少爷拿出一张图来,交给法官。
法官宣读证书,并展示。记者拍照。
法官接着又问:“被告人,你们耕种多年,可向政府交税没有?”
田土根说:“没有。我们那里没政府。”
又是哄笑。
法官问:“原告,可曾纳税否?”
林少爷呈上逐年税单。林家律师又说了一番。
这官司再明白不过了。被告输了。
休庭十五分钟后,法庭作出了裁决。
林少爷秉承父亲的旨意,当庭宣布免去以往的租课。愿种者,立租,不愿种者,
不留。
旁听者大大赞赏林家宽洪。
从法庭出来,这群拓荒者成了佃户。他们一分田也没有了。
种田人从来就不是土地的主宰。他们的命运是被别人主宰着的。在国土的庞大
舞台上,没有他们是绝对不行的。官出于民,民出于土。没有他们,一切都没有,
历史戏演不成。但他们操作的是犁耙和庄稼,另一种人操作的是版图、契约和交易。
土地的交易是人类最根本的交易,交易不成就引起战争。
田土根被林老爷请去。
土根问林老爷:“怎么前些年一次也没听您说过买地的事?”
“我说了,你就不种田啦!这是我跟政府的事。今天,我也没罚你们什么呀,
客客气气请来,说个清楚,让世人知道,我有这么个地产。每年白缴税,也没图个
收获。当然,土地买下来,不臭不烂,一百年后,也许有大用场。美国是块大荒地,
原来的土著是红头洋人,印第安人,这你不懂。英国人去了,一块块把它买下来组
成了个大国家哩。”
“唉,看来,世上只有太阳月亮不能买了。”土根沮丧地叹道。
“你明白了?”
“我不明白。我成了佃户。”
“土根,我当你直说了吧。要是那地方只有你一户,你一家人,我也许不会买
下那地。即使买,先也要给你划出十亩二十亩,叫你也去买,买了当祖业,传儿孙。
你是个不错的人,对我家有恩,也当报。”
“你怎么不跟我说,让我也找政府买?多少钱一亩?”
“注册费当不贵,每亩五块大洋。”
田土根惊讶得跳起来:“介便宜的田?不会吧?”
林老爷抚他的肩让他落座:“是便宜,可这便宜要人买呀!你买不到的。政府
门朝哪开,找谁买,你有路吗?政府也不卖给种田人呀,也不会十亩二十亩卖。要
买就成百上千。你也买不起呀。”
田土根又沮丧地叹气。他终于明白这地不是他买得了的。农民就像那土地上的
草,算得了什么呢?
“这事我不得不这么办。三十多户,我照顾谁去?把你同他们一起办,也是不
得已的。那个姓杨的,也是跟你同时开荒的吧?”
“迟三年。”
“所以,许多事没有文字根据,扯不清,只好一统办了。今日请你来,跟你道
个歉,再嘛,你那十亩,只管种,我不收租。”
“能卖给我吗?”土根想,五块一亩,他积蓄两年,买得下来。
“哈哈,当然可以,土地本来就是买卖的嘛。不过,我卖就不是五块啰,我不
是国家,是私人。国产,可以便宜得一文不值,当破烂;也可以贵得胜过黄金。甚
至价值连城乃至无价。中国跟外国为了土地打仗,打输了,要赔款,没钱赔,把香
港都卖给了英国人,连同香港的老百姓一起卖了。这是道光皇帝手里的事。我向民
国政府买下了钱塘渚,原来你把它叫铜钱沙。当然,你还可以叫它铜钱沙,我不反
对,一个小名,一个大名。打个比方,你像孩子的奶妈,叫孩子乳名,我是产权人,
就像孩子的父亲。这块地整个姓林。你那十亩在中心,我卖给你,立下约,就姓田
了。哈哈,中间一个方孔,真成了一枚铜钱啰!你说我卖吗?”
“挖心的事,您当然不干。可老爷您把我的五脏六腑都掏光了啊!我十年心血
一场梦。”
“将心比心,这田我还是给你。只不过,眼下官司刚了结,得过几年,等大家
习惯了。我另外同你立个地契,由我卖给你十亩二十亩也行。地价嘛,也不要高,
高了你出不起。当然,五块钱是不够的。如果我按注册价卖给你了,政府怎么说?
乡民怎么说?那就不是私人交易了。”
“老爷,您有这分心,我感激不尽。我还是当佃户吧。便宜了,您两面不好交
待,我也不好过日子。一同来开荒的兄弟们不会饶我。”
“不想要回了?三十块钱一亩,要不要?三年内还我一半,五年内还清,不加
一分息,差不多是送给你十亩地。我可知恩图报啰!三年内,你不吭一声,照种着。”
这太有诱惑力了。“老爷,您不是开玩笑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跟你开什么玩笑。这暂时是你知我知的协定。三年
内,你拿一百五十块大洋来,我写约给你。这一百五在我是芝麻一粒,在你可不是
个小数目呀。我不缺这点钱,仅仅是个手续。这点钱,请请中人保人。立契可得有
证人,白纸黑字,按手印。两桌酒的开销和送律师的红包,全由我出。我等于不要
你的钱呀!”
“那我领情了。三年后,五年内,我一定一定。”
“土根,你得给我管好那地。如果你愿帮我代管代收,我就不委托耀武了。”
“不不,这不行。我刚刚同大家一道吃了官司,回去却成了二地主,人家不宰
了我?这不是人。我买地,十亩,说定了。”
“也好,说定了,一言九鼎。”
这十亩地的买卖,因战乱拖了几年,直到解放前夕,差点买下来。田土根筹齐
了钱款,交给田麦带进城,约定三天内请中人立契。三天后他进城,林老爷已携了
全家逃往香港去了,并且把田麦也带走了。
田土根死时都带着一个疑问:林老爷是不是将那地契交给了儿子田麦?
田土根土改时是一亩地也没有的佃户,成分雇农。
他守住了买地这个秘密,只跟儿子田稻讲过一次。
田稻至今还记得,他父亲有十亩地,地界他也清楚。至今,田稻也怀疑田麦手
里有那张地契。因为那早已是无用的东西了,所以他一直没问起。
田稻想:等今年八月中秋田麦回来时,一定问问,别忘了。
这是上一代人的秘密,田潮生不知道。
正是这一桩桩往事,才积累起那分对土地的沉重感情。
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