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一代人的秘密,田潮生不知道。
正是这一桩桩往事,才积累起那分对土地的沉重感情。
没有经历过的人就没有那分沉重。
潮生没有空闲听这些。不过今天还算跟父亲和谈了一阵子。
他安抚了一下奶奶,又跟父亲说:“爸,您看着办吧。我不强迫你。”
兰香说:“你何必呢?支持儿子工作嘛。”
田稻无言。
潮生开车走了。兰香喊:“周末把田田带来!”
“好的。”潮生在车里回答。
第六章
潮生走后,豆女安定了一刻,又叫唤起来。天黑时,兰香对田稻说:“你陪娘
到爹的坟上去烧烧纸钱,也许她会好些的。”
田稻想起昨晚梦见了许多死人。他是不信神鬼的,也从来不烧香化纸,妻子这
么一提,他倒真希望有鬼魂。
他真想看见一次鬼,听鬼们说话,唱歌,真想把卖地的事向他们解释一番,劝
他们离开故土,远去超生。铜钱沙要大动土,掘地三尺了。
他陪母亲到爹的坟头去叫魂,烧纸。
他一边烧纸,一边默祷。弟兄们,叔伯们,乡亲们,爹,爷爷奶奶,你们走吧:
铜钱沙要卖了。这里将变成游乐城,是供人玩乐的地方,不是鬼玩的地方。今后你
们回来,会认不出来的。
悠悠荡荡的火光中,飘飘忽忽的纸灰里,他仿佛看见了许多从三五岁到七八十
岁的人。他们的年龄时大时小,形态时老时少,个个栩栩如生,如梦如幻般地从土
地上走来。他一一记起他们的名字,几乎呼之而出。他们全是铜钱沙上死去的人。
他早就把这些人忘了,怎么一下子全记起来了?
他怀疑自己一时中了邪。莫不是真的开了鬼门关?
他看了一眼疯子娘。娘在一旁喃喃细语,像跟谁在谈得亲热。他不忍去打扰她。
他非常珍惜这奇异的一瞬间记忆出现的豁开现象。连赖子的一个小妹妹他也记
起来。叫水仙,死时才四岁。
纸钱的火光中,水仙穿着红兜兜,从田埂上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摘野花儿,口
里唱着——
豌豆花开两片夹,
二八女儿找婆家,
……
他情不自禁地流泪了,仿佛听到水仙在叫“阿稻哥——”
他一下子回到了童年……
不知是哪一年的春天,阿稻和阿麦已经能牵动那头小牝牛。油菜花黄,麦苗儿
青,江水蓝蓝,沙洲又绿,天上朵朵白云。
爹在屋后耘田,娘在门前栽菜。
阿稻和阿麦跟娘学种豆种瓜。兄弟俩能抬起一小桶水,弟弟在前,哥哥在后,
狗在旁边。摇摇晃晃地,从江边走到菜地里,水只剩下半桶了。娘给每人屁股上一
巴掌,留下五个带泥的指印。兄弟俩笑。妹妹菜儿拿了葫芦瓢去舀桶里的水,帮娘
浇菜。她刚刚学会走路,跟着娘,娘种菜她学种菜,娘种瓜她学种瓜,真像一根藤
上牵着,扯不断,一扯就哇哇叫。她只有一小桶高,扒上桶,半桶水翻倒,菜没浇
着,倒把她浇了个透。哥俩在一边拍手笑:“浇菜啰!快长快长!”娘拿过水瓢,
一瓢盖在阿稻的小葫芦头上。阿麦连忙拎起桶逃开。兄弟俩又到江边去抬水。爹说:
“在水桶里放一片瓜叶,水就荡不出来了。”阿稻打满一桶水,在桶里放了一片南
瓜叶,水果然荡不出来了。
“菜儿,阿麦,娘,爹!”田稻笑着,泪流了出来。要是能回到当年多有趣呀!
那只木桶还在,娘一直用它装豆种。娘还在,老啦。他也老啦。田呢?那菜地依然
在他脚下。依然是他家的菜地。
这地他翻过多少遍,记不清了。
他记起第一次用牛耕田,爹仗着犁,他牵着牛,阿麦用一根竹枝在一旁吆喝。
林老爷送的那头小牛长大了,一对圆盘犄角,亮亮的,一身青毛,密密的,四条腿
柱子一样,脖子有小水桶粗。岛上草茂水丰,牛长得壮。爹教它学耕地,它不听爹
的话,在地里乱踏。爹叫阿麦和他掌牛,爹掌犁,狗跟在爹屁股头。爹一使劲就放
屁,狗闻屁香,乐得屁颠颠地叫。牛听阿稻的话,“呔呔叱叱”,撤往右走,扯往
左拐,几句简单的口令,牛一边走一边甩着耳朵,听不进,只是打蚊子,气得爹直
叫。于是他代替牛听口令,牵着牛鼻子走,终于在荒地上耕出一道沟来。又黑又亮
的泥土闪着油黑的光:铜钱沙上,耕出了一条笔直的线。爹说:“犁尖耕到哪,哪
就是田家的田。爹把你们一个叫稻,一个叫麦,就是要在这田里种稻种麦,种瓜种
菜……”
娘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叫瓜儿,一个叫菜儿。
瓜儿一生出来就叫豆女失望。她两个手上都多了一个肉指,长相也有点怪异,
令豆女感到恐惧和不安。田土根也很惶惑,猜想是那土匪转世来报复他了。夫妇俩
好生喂养她,但对这个异相的女儿缺乏感情,简直有点怕她。
瓜儿长到了一岁。那天娘和爹在修塘,潮水来时,瓜儿正站在站桶里。这只站
桶是田土根从江里捞来的,阿稻和阿麦都站过。站桶的形状跟量米量谷的斛斗一样,
据说站过站桶的孩子,长大不愁吃。站桶上口小,刚好放下个孩子能自由转动。桶
底在半腰,底板有许多漏眼,孩子撒尿就漏下去。孩子稍大,总想从桶里翻出来,
于是就用带子把小脚拴在桶底上。大人干活,把孩子放在站桶里,让他玩,由他哭。
农家的孩子是哭大的。
瓜儿哭着,把桶蹬翻了。桶从堤上滚到了沙滩上,修塘的土根和豆女没发现。
潮水打到塘堤边,悄悄卷走了瓜儿。当他们堵住涌潮保住田,潮水过后来看孩子时,
孩子连桶一起不见了。
豆女哭了。
土根到江上去寻,杨茂生也帮着找,没找到。
豆女说,这是作的什么孽哟!你何必来人世走一趟啊!
两岸的人也得知潮水卷走了孩子的事。那些本打算到铜钱沙上垦荒的人,欲进
又退了。
爹妈以为瓜儿早死了,后几年又生了菜儿。瓜儿命大,没死。她被黄山庵的老
尼姑从江里捞起来,直到娘送兰香去做尼姑才发现她还在人世间,已是一个青年尼
姑了。
瓜儿自一岁时漂进佛门,便再也没走出来,一生守着那座破庙,几烃残香,一
片虔诚。破庙又成了新庙,金碧辉煌了,她仍在那里种菜种瓜,吃素念经。
疯娘说:“我明天到你妹妹那儿去给你爹烧香,也给你求一卦。问问菩萨,铜
钱沙卖不卖。”
瓜儿在黄山庵,是黄山庵的住持。
副村长阿才晚上十点多从城里回来,才知道田稻回来了。上床时听老婆一说,
他跳下床,先给儿子杨光打了个电话。
杨光这小子并不是他现在的老婆生的,所以没跟他们住在一起。小子正春风得
意,二十出头的年纪,恋爱不断,困大了两个姑娘的肚子,至今也没结婚,却也很
少一个人睡觉。他住在城里,多数时在母亲家。母亲徐兰是知识青年,插队时被阿
才“插”了,怀了阿光。阿才差点儿犯了牢灾,于是就娶了她。这事是由田稻一手
处置的。徐兰回城时就跟他离了婚,那时杨光还不到十岁。徐兰回城不到一个月嫁
给了一个国营工厂的车间主任,作为家属招进了厂。按母带子的政策,杨光的户口
跟妈妈进了城,人却进不去。继父讨的是他妈,不缺儿子。杨光的户口在外婆家,
但舅舅舅妈孩子多,也不需要他。不过,阿才还是很感谢徐兰的,毕竟让孩子有了
个城市户口。阿才比徐兰的速度还快,半个月内就找到了替补。替补的是个未婚姑
娘,比徐兰年轻八岁,漂亮一倍。未婚的姑娘不一定就是处女,阿才不计较,婚前
就跟人家处了。阿才当年是公社企管会的主任,年纪不大,人又活络,要嫁他的姑
娘排队哩。谁不找他开后门进乡镇企业?他的后门没闩,不收钱物,只要你肯松裤
带,一准能进去。阿才这方面久经沙场,颇有经验,出问题不是太多。他有权有钱
有后台,据说,他野种很多,属于他的只有杨光一个。后妻给他生了个女儿,已经
出外工作了。他跟徐兰离了婚,关系却没断,一是因为儿子分不断,二是徐兰还需
要他。那个车间主任让徐兰生了个女儿就因工牺牲了。阿才后来承包了一个厂,赚
了大钱,于是把徐兰母女养了起来。徐兰在城里有一套不错的住房,是那车间主任
的遗产,人死了,一半就移给了杨家。徐兰把杨光接进城读书,直到他中专毕业,
分配了工作。阿才担起两家父亲的职责,等于有两个老婆,横跨城乡。后妻拿他没
法,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阿才喜欢徐兰胖,有肉,但天天吃肉,腻;阿才喜
欢后妻窈窕,但年纪一大,窈窕就是瘦,乏味。于是他肥瘦换着吃。他也五十多了,
花不起来了,守住一胖一瘦,也够消受的了。儿子杨光有点瞧不起老子,他比老子
本领更大,喜爱换女人简直是先天遗传。父子俩把上辈的一点功德丢光了。
杨光刚睡下,怀里抱着个准备结婚还没登记的姑娘,电话铃一响,吓了他一跳。
姑娘说:“谁?不懂事的,该不是你的旧相好吧!”
“屁!准没好事,不是这个要地,就是那个要房。”他一只手捏着女人的大乳
房,一只手抓起床头电话。“喂,谁他妈半夜三更吵人家?有事白天说。”
“老子是你爹,日你妈!”
“我日你妈,老子是你爹!”杨光没听出父亲的声音来,回骂道。他管土地,
管拆迁,管建房,得罪的人多,专门打电话来骂他的人不少。这些人不敢当面骂,
骂了怕他给小鞋穿。土地爷得罪不起。
“日你妈,老子是你爹!”阿才大吼。
杨光听清了,一伸舌头,放掉了奶头,小声说:“真爹。”示意女人别讲话。
他咳了一声,正儿八经地说:“爸,啥事?”
“你他娘的还认得爹。你刚才跟谁在讲话?”
“爸,没有。您查房还是怎么的?”
女人在被窝里格格笑:“花老头,自己不是搞城乡结合吗?管人。”
杨光捂住姑娘的嘴,对话筒喊:“爸,什么事?”
“田稻是不是签了字?”
“他呀,签个屁,跑了。乡政府正商量撤换他哩。爸,你来签呗。”
“真的要撤了他?”
“议论,没决定。我只是听说。我又不是党委。”杨光不过是个所长。
“没别的,就这事。你别瞎搞啊!注意点,乡里人对你议论不少。得跟老子争
点气,别让人家抓住什么把柄,别得意忘形的。”
“知道了。”杨光不耐烦地放下话筒,双手又抓住了姑娘的双乳。
“你爸叫你别瞎搞的。哈哈……”
阿才睡不好了,便到田稻家来。儿子提供的信息鼓舞了他。要是乡里撤了田稻,
他就可以当政了。他受够了田稻的限制,又对他无可奈何。他当副村长有些年了,
心里一直觊觎着村长这个位置。
他敲开门。田稻还没睡,在客厅里看电视。
“什么事?这么晚了。”
“听说你回来——签了?”他明知故问。
“没有。”
“乡里的意见——”
“要撤我哩。撤就撤吧!”
“迁村的地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