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他从来不到地里正儿八经地弄庄稼。吃了谁家的一餐,谁家叫他干点活,他就
去做一点看场、赶鸡、赶猪、放羊、牵牛等零碎事儿,有时也到稻田里去赶麻雀儿。
但他从不把活计当回事,十回有九回有始无终。要他牵牛赶猪,牛倒自己回来了,
却不见他人回,或者人回了,猪却不见了。稻田里麻雀成灾,他在田塍上睡大觉。
哪一家呼人吃饭,他都即时出现在哪家门口,从不误餐。吃了嘴一抹,碗筷一放,
就去玩。直到十五六岁,总算有了个正业,“看青”:就是看护青苗。不是给某一
家看,而是给铜钱沙所有的人家看,等于是公职。这就有了吃饭的名分儿。看青本
是个游荡的闲事,牛羊猪狗,五畜六禽,难免要到庄稼地里去,从地里赶出来就完
事了。说有事,借大的一个铜钱沙,满地稻粱麦黍,他要看,怕还看不过来哩;说
没事,张家的牛吃了李家的秧苗,无需他赔。有事时,他瞎着眼,当成没看见。无
事时,他偏找出事来。如果谁得罪了他,他就把本在田边吃野草的牛羊驱赶到你田
里去吃庄稼,牵起狗子咬羊子,挑得两家斗嘴,他在一旁看热闹。你若想治治他,
你园里的瓜就别想结果了。他一无所有,又不外出流浪,赖在村里,随遇而安,稻
草堆里也能睡得香,且百病不生,大抵是食了百家饭,有了免疫力。他脸厚,嗟来
之食,不食白不食。兴致所至,常给人闹点恶作剧,叫你哭笑不得,以示他的存在。
他的知名度在铜钱沙仅次于田稻,连陈耀武在世时也有几分防他。当年陈家召来许
多人开盐场,住在滩涂,吃大锅饭,这很合他的口味:不烧不煮,饭开锅,拿碗去
盛就是。人家吃了去背盐板,去刮盐、挑盐,他就闲逛。盐工们睡合铺,他往人缝
里一插,又热闹又暖和,听那些男人讲荤话,也学会了许多下流术语。陈耀武见他
白吃白住赖着不走,连看青的那根打狗棍和那把锈镰刀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就来
撵他。撵了三次,把他撵恼了,一天夜里晚潮来时,他扒开了盐田的塘口,潮水浸
湿了盐田,快要晒成的盐卤全化成了水。陈耀武拿他没治,只得将他正式招安,让
他看看塘,守守盐仓,每月给他一点工资。这点钱让他沾了酒,学了抽烟。他没有
大劣迹,一贫如洗。至于懒,那从来不是什么罪过。懒是人的天性使然,只有想过
好日子的人才比别人勤快。如果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是靠分配所得,那么人
人都会变懒。人有时像牛一样,得用鞭子抽,那就是生活的鞭子,饥饿与寒冷的鞭
子。人格与尊严的鞭子只能打动一部分人。这根鞭子是抽打那些爬上人类塔尖的人
的。赖子是不怕这根鞭子的。
陈耀武死了,盐场倒灶了。农会兴起来,土改来了。赖子进了农会,这似乎是
历史的必然。赖子有了新饭碗,新职业:跟工作队跑腿,喊人开会,糊标语,又热
闹,又好玩,又显耀,比起看青苗守盐仓那分寂寞被人遗忘的差使好上百倍。他很
积极,他希望这种革命永远不断。尔后十多年,他又积极过一阵子,这是后话。
他完全没想到要分给他五亩田,并且发给他一份土地证书,要他去耕种这五亩
地,做个庄稼汉。他前蹦后跳忙碌了一阵,希望的是天天革命,吃大锅饭,睡大统
铺。居然分他五亩地。准是田土根和田稻父子跟他过不去,要用地来改造他。他勉
强接受了土地证书,看也懒得看一眼,一肚子怨气。晚上,钻进分给他的缎子被窝,
怀里揣着土地证,身子都寒了。耕耘种收,那不要命吗?一想,自己也到了成人的
年龄,按理说该有家有室有田有土,自耕自食,养家糊口,但他从未干过呀!这田
给他怎办呢?不准卖,也不许租给别人种,抱着田睡觉?心烦。原来,革命是这样?
要是有父母也好。有女人更好。干吗不分个女人给他呢?他想到这里,豁然开朗。
女人比田好,不仅可以陪他睡觉,还能帮他种田、煮饭、洗衣。陈家的东西全分了,
只剩下两个女人了。他后半夜几乎想到要跟兰香困觉了。他觉得该捷足先登,便破
天荒地起了个早,而且认真地洗了个脸。
大清早,他找到工作组长和田土根,正儿八经地递上土地证,严肃地说:“组
长,土根叔,我不要田。”
不要物的人有,不要田的人还没有哩,连兰香母女也有几亩田。惟一没有田的
是陈昌金。昌金被判了五年徒刑,送到牢里去了,被剥夺了公民权。
组长说:“你怕什么?怕他回来算变天账?他回不来了,至少五年回不来。这
是你该得的嘛。”
田土根说:“他怕种。”
赖子说:“我才不怕他,我什么时候怕过他?他老子活着我也没怕过。对,我
怕种,我种不了,田荒了,岂不白费了共产党一片好心。”
组长问:“你想要什么?”
“女人。”他大言不惭地回答。
“什么?女人?”组长大惑不解,“什么女人?共产党分女人?哪来的女人?
你同什么恶作剧!”工作组长正在刷牙,抽出口中的牙刷,满口白沫的嘴呆得合不
拢。
“你胡说什么?”田土根呵斥道,“你瞌睡没醒吧?”
“我一宿未睡哩,想了一夜,想好了才来说的。我不要田,这五亩田给谁都行。
我要女人。陈家不是还剩下女人没分么?我要兰香,她也该是胜利果实。我用五亩
地换。她值五亩地吗?多不退,少不补,我要。上当吃亏,我情愿。她是地主小姐,
是阶级敌人,掉价了嘛,再便宜我也换。”
田稻刚好从屋里出来,听了,骂道:“赖子,你他娘的发昏哪!胡说八道,我
揍你。兰香是人,不是牲口。”
阿稻一把抓住他,要揍。
“哎哟哟,共产党打老百姓啦!”他往地下一瘫,放赖了。
阿稻把他拎起来:“站住。没打,你就倒!”
“我老子是贫农祖宗,谁敢打倒!”他立直,昂起头:“我要女人。不是说人
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才叫翻身解放么?老子的鸡巴解放出来,日谁去!地主的
女儿也日不得?”
“流氓!女人不是财产,是人,她没有犯罪,是国家公民。即使犯了罪,也不
能侮辱她的身体。”组长训斥道。
“王乡长是大恶霸,他当权时,想日谁就日谁哩!你们把焕儿分给我,我也要。
她爹强奸过我姑姑,我要日回来!”
“岂有此理,让青年团去教训教训他。痞子。”
赖子一听这话,扔下那张土地证,跑到城里闲逛去了。他怕到民兵队里挨揍。
这事一顿饭工夫,全传开了。
兰香知道了,吓得直哆嚏。
赖子到城里荡了一天,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本想回到农会里去,再捞点什
么饱饱肚子,然后钻进被窝去睡,但精力旺盛,毫无倦意。分浮财那天,他顺手牵
羊,把陈昌金小时候读书写字用过的一副很精致的白铜砚盒、压尺、笔架装进了口
袋,今天到城里可派上了用场。他把它们统统卖给了一个制锁的铜匠,大大出其意
料,居然换了两百五十万人民币(当年新政府发行的货币,相当于两元五角)。他
眼看着铜匠把砚盒、压尺、笔架放到小火炉里熔掉,倒入模型,铸成了锁。他到小
吃店里,吃了个酒足饭饱,也只花了七十万元(七角)。他怎么也想不透,那三件
小玩艺,能卖那么多钱。他不知道,陈耀武是花了八块大洋才买来的。铜匠也只认
铜价,要是他晓得,拿到文房四宝、古玩店去卖,那就不是两百五,而是两千五,
或许是三千了。那是道光年间的东西,上面刻有年号的。一笔不小的财,从他手里
悄悄滑过了。但他很满足。清早挨的那顿训斥,他仍没有想通。要是他跑得慢些,
被田稻揪到民兵队,坐上一天禁闭,哪有这番轻松?田稻要揍他,他更是不服,又
不是你的亲姐亲妹,像个护×虫似的护什么?他若有所悟,想起兰香托他送信的事,
心想,田稻准跟兰香有点那个。只许你干,不许我干?她又不是千金小姐了。用稻
能干,我杨来福也能干。不分可以,大家轮着干。
他悠悠荡荡走到了盐仓。江边冷清清的,只有风声流水声,盐仓的小窗口透出
一点灯光,静静地一闪一闪。这是他往日住过的地方,路熟门熟。他站在窗下听了
一刻,兰香母女俩在窃窃私语。听不清说些什么。他壮着胆,抠开了门。这是他的
习惯。他以往住这儿,锁了门,忘了带钥匙,回来一抠,门就开了。这两扇破门只
能关君子,关不了小人。
“谁?”兰香母女惊叫。
“我。”他已经站到她们的床边了。
“阿福,”兰香娘很客气地叫他正名:“你夜里来——”
“看你们呀!”他坐到床上,从容不迫地,掏出今天才买的香烟,去灯上点燃,
吐出了两口浓烟。
“阿三,你有什么事?”兰香怯怯地问。
“你没听说?农会没通知你?”
“没听说,通知什么?”
“哦,这个嘛,用不着开会通知的。农会把你分给我了,跟我困觉。一夜,就
一夜。分给我一夜。享受胜利果实嘛。”
“不。没这事。”
“让你娘去问吧!去,地主婆,你问去!”他推兰香娘。
“你别乱来。我女儿是黄花闺女,别动她。我去问。”
“快去快去,我等你,不信,你开张条来吧。”
娘跑出屋,向村里去了。
“我不,我不给你。”
“不给我?要是阿稻来,你给不给?今夜是我,明天才是阿稻哩。老子比阿稻
还穷,第一,所以吃头口。”
赖子抱住了兰香。
兰香挣扎着哭叫:“阿三,我不,你饶了我吧!”
“别叫,别哭,我只用一次,又不吃掉你。”
“不,我不……”
赖子将兰香按倒在床上。经过一天大风大浪惊骇的兰香已经没有多大的反抗力
了。赖子也毕竟是个童男子,虽说荤话听过不少,真干那事,却也手足无措,抱住
兰香啃了几口,不知从何下手。兰香抗拒着,哭喊着,紧夹着双腿,缩成一团。赖
子把她翻来翻去,像狗咬刺猬,在床上滚了老半天,才撕开了兰香的两颗衣扣,手
伸入,抓了一只奶子。兰香一滚,又逃了。他急中生智,终于从后腰扯开了她的裤
带。兰香脚一蹬,打翻了煤油灯,什么也看不见了。在黑暗中,他把脸贴到了她的
屁股上,死死地贴着,一使劲,咬了兰香的屁股一口。他忘了自己脱衣服。
“嘭”的一声,门被踢开,一束电筒光射到床上。
田稻带着四个民兵赶来了。
田稻一把将赖子揪起来,给了他两个有力的耳光。
赖子被打得眼冒金花。
兰香抓过被子,盖住身子,哭着。
田稻吼道:“强奸妇女,绑了!”
“我——我没奸,我只亲了她一口!”
田稻一耳光甩过去,赖子嘴里流出血来。
“我咬了一口。亲了几口记不清了。”
“你咬!”田稻踢了他一脚,他跪下了。
“我真的只咬了一口,我坦白交待。”
“咬什么啦?”
“咬屁股。我老实坦白,不信你们看。”
四个民兵笑起来。
田稻气得鼻孔冒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