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窝儿,破筐儿破桶儿,塞上几把软绵绵的稻草,加上一点棉絮儿,放进十几个新
鲜蛋。鸡婆进去,痴痴迷迷,不吃不喝,孵着。鸡呀鸡,二十一,鸭呀鸭,二十八,
三周、四周就出壳。未曾出壳时,豆女要避开人,把鸡窝端到房里,关起门来,把
孵熟了的蛋一个个放入一盆清水中,她则跪在地上,拍拍手,“啼啼啼!欤欤欤”
地唤鸡。即将破壳的小鸡听到动静,便一个个在壳内活动起来。蛋在水中摇摇晃晃,
非常有趣。这就叫踩水。那些没受精的卵,则一动不动,沉下水去,这就是寡鸡蛋,
也叫混蛋。有的,因孵得不匀,死在壳内,也不会踩水了。她把这些蛋剔出来,用
南瓜叶儿包了,放到灶膛里,用火灰悟,悟熟了,给孩子们吃。那些踩水踩得欢的,
她拿起来,用衣角小心翼翼揩干,重新放入鸡窝。鸡婆跳进窝,她跪着念念有词地
祈祷,一边念“像我,像我……”一边用双手拍着自己的大屁股。这是外祖母传给
母亲的,母亲又传给她,不知传了多少代,也许是来自远古。据传,这么做了,孵
出来的小鸡十有八九是鸡婆,如果让男人看到了,十有八九是鸡公。而今,鸡婆不
再孵小鸡了,小鸡全是孵化厂里用电孵的。她不吃这种鸡,说有电味。她如今仍坚
持每年孵小鸡。她家的鸡成了奇货,真正的本地鸡,很多人愿出五倍的价买一只疯
婆的鸡。她不卖。她才不要钱哩,害得有人来偷。
豆女视一切生命同人,痴迷地种着她的庄稼。丈夫去世之后,她对此更加执迷,
简直就是病。当然,她疯了。疯只是对人,对庄稼、田地她不是疯,是迷,几十年
来依然故我。只是,可供她播种的土地越来越少了,眼看田就要没有了。
田稻回家来时,母亲正在篱笆上摘扁豆。篱笆不知是什么时候破了几个大洞,
他回屋去拿了些竹条儿,觉得应补起来。
潮生开车从城里回到家里。
田稻和兰香在修补竹篱笆。篱笆围着屋子后面的~块菜地。田卖了,村里人心
也从田里散开了。青年一代,心早不在田上,巴不得早日踢了田,做正规正矩的城
里人。像杨光这类青年,当了个乡土管所所长,一不会耕田,二不会种秧。用杨赖
子的话说:“他管土,呸!浑身没有土腥味,管×还差不多,×管所所长。接他爹
的代哩,就对小女人那块铜钱大的田有兴趣。”这小子不会种田,搞女人却很在行。
田稻对他一肚子的火气,但拿他没治。许多青年以他为榜样,心早从田里飞走了。
卖了田后,村里绝大多数人心向城市了,惟有田稻的心跟田割舍不开。他记得小时
先生教他认字,“田”字下头一个“心”字是“思”字。人心想什么?田也!谁不
把“田”搁在“心”上呢?皇帝想的也是疆土呀!他父亲和他,一生一世都把田放
在心上,父亲想有自己的田,他一生想的是公家的田。田全卖了,心想什么去?空
落落一颗心。村里人拿到了青苗补偿费,把田里的庄稼也不当回事了。鸡鸭猪羊乱
放,篱笆倒了也不再扶起来,牛踏猪拱由它去。而田稻看不过去。怎么能这样糟蹋
田呢?高尔夫球场,“八”字没一撇呢。他于心不忍,管不了人家管自家,修好自
己的篱笆,种好自己的菜。
林露周末来看外婆。她工作本来就闹,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后分到画院,没事可
干,工资又很低,想跳单位,就找了表哥潮生。表兄妹从小就亲得如胞兄妹,形影
难离的。哥大她十多岁,撒起娇来什么也干。露露是菜儿的独生女,虽是种田人生
的,却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林老爷是她太爷爷。两家联姻多亏了“文化革命”,
知识青年下乡运动哩。林露不仅跟潮生是亲表兄妹,还是表姐夫跟小姨子。“文革”
结束后,潮生第一批考进大学。他常住姑母家,也就是林家老宅,爱上了露露的表
姐林静,成了林家的女婿。
看舅舅和舅妈补篱笆,外婆在篱笆边搞豆,夕阳西下,照着三个劳作的亲人,
黄花绿叶,残篱斑驳,几条老丝瓜挂在篱笆上,风一吹,悠悠荡荡,好一幅农家晚
景。露露心里一阵冲动,灵感来了,便拿出笔和纸来,画外婆,画舅舅,画舅妈,
画舅舅身边的一只狗,舅妈身边的两只鸡。她画得很投入,潮生悄悄地走到她背后,
揪起她的长辫子她也不知觉。
“这幅速写不错,给我留着。”
“哥,鬼兮兮的,吓我一跳。”
“你画外婆,让她看见了,不打你才怪哩。她一向反对照相画像的。”
“哥,我给你说的事呢?行吗?”
“行。不过,正式调动不太好办。我们是企业,如果你想过来,先留职停薪吧,
保职费我们代你交。我正找一位公关经理,你想干,月薪一千元。你爸不反对,马
上过来也行。”
“他管不了我,我又不是小孩子。就这么定了。你回来做什么?”
兰香见潮生回来,放下手里的活,说:“周末,怎么不把田田带回来?”
潮生说:“林静不让田田来。每次回来,搞得一身烂污泥,她懒得洗。”
田稻头也不抬,说:“泥有什么不干净的?孩子连泥土也怕沾,还是田家人吗?
下周我得去把他领回来。连个麦子韭菜、冬瓜南瓜都分不清了。”
“爸,二叔后天回来。”
“回来,好呀!是来修路还是修庙?”田稻不经意地应道。田麦打开放后,几
乎年年回来。
“二叔要回来了,我想问爸爸是否去机场接他。”
“二舅回来?太好啦!我去接。”
“二叔要在铜钱沙投资度假村。据他说,你大爷林成家马上也要回来,大抵也
想抢地。”
“那好哇,把铜钱沙炒热。”露露拍手称快。
“还有许多问题悬而未决哩。我爸串通村里的一伙老干部,又跟老副省长沟通,
告了乡政府一状。我想出面调解一下。”潮生悄悄说。
“舅舅好像越来越顽固了。”露露做了个鬼脸,附身回答。
“对开发他没大意见,主要是征地中的问题。”
“回来好,正是时候哩。田里的稻子要收了。”田稻说。
“二舅回来跟收稻有什么关系?问您去不去机场呢!”露露大声说。
“这是铜钱沙上最后一次收割了。去机场有你们,要我干啥。”
“外婆还在种哩。”
“她不知道这田已经卖了,你们千万别跟她说。只说二舅回来是买田的。”田
稻小声嘱告。
兰香去烧饭,留潮生和露露吃晚饭。
田稻依然补他的篱笆。
潮生很理解父亲,于是叫露露帮外婆摘篱笆上的扁豆,自己蹲下来给父亲当助
手,修补那根本就无须修补的篱笆。
这只是父亲的一种心愿。他无法把搁在心上的田从此割舍掉。他没有别的心思。
潮生一边帮父亲插着竹枝,一边讲起在荷兰考察生态农场的事,很自然地把父
亲的心思转到一个十分新奇的王国。
田稻修补好篱笆,要潮生跟着他,走到父亲和祖父祖母的坟头。儿子不知父亲
有什么话要说,默不作声地听着。潮生早已不是那一代农民了。他虽然也被父亲逼
着干过几天农活,对生养他的铜钱沙上的一草一木并不陌生,但在他如今经营着的
这块海涂平原上,他却不曾在任何一块田里耕耘收割过。在做庄稼活时,他总是想
方设法逃脱,为此,还挨过父亲的打骂、那是二十岁以前的事了。田稻想把儿子训
练成打鱼种田的好手,儿子却始终不听他的。上大学之前,他东混西混,学过照相,
学过修钟表,甚至到大队小卖部干过一阵子,又去农场学园艺,种什么花卉,还去
学做啤酒,就是不会耕田。高考恢复后,经过姑父林清的一番辅导,潮生很顺利地
考上了农业大学。父亲为此很是高兴,以为田家要出个农业专家了,可他农大毕业
在农场工作了两年,又考上了研究生,去学经济管理了。得了恋城病似的。那时姑
父林清在农场当干部,组织上为了照顾他,把姑母菜儿安排到农场在城里办的农工
商联合贸易公司工作,到城里上班了,露露也跟母亲进了城,住进了林家老宅。潮
生在城里上学,长住在姑母家,恋上了林家的姑娘林静。他从少年时代起,跟姑父
林清的关系就胜过了跟父亲田稻的关系。他先后在城里读了六年书,学历不浅,正
牌知识分子,近些年当了领导,欧美、东南亚,日本、韩国,他都去过了。很有作
为,很有威望,却很有点怕老子。田稻在儿子面前,不论什么场合,照抖老子的威
风,似乎在时刻提醒他:“你再能也是种田人的儿子。走遍天下,你也是我儿子,
跟老子姓田。”潮生是不敢轻易冒犯父亲的。他倒喜欢田麦,叔侄俩前几年才见面,
一见如父子,什么话都讲。跟父亲在一起,什么都讲不下去。父亲那牛性,使牛一
样对儿子,却无效。
田稻站在坟头,用手抚着祖父母的墓碑。碑额有四个刻接得很深的楷体字“木
本水源”。这四个字早被儿时的他和弟弟田麦摸磨得很光滑,上学后请教了韦先生
才解得其意。人之根如木,人之本如水之源,血肉身躯是从祖宗骨子里流来,土地
便是人之根本。他好像几十年没摸这几个字了,恍若前世。风雨把字迹雕凿得粗糙,
阴文里长了青苔。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如抠着童年的伤疤。
“你二叔回来正好,首先得把这事商量一下,看他怎么说。我和你都是党员干
部,虽然老子不再当干部了。”他拍了拍碑额。
祖父母的这块碑是怎么立的,坟是怎么埋的,田稻听父亲讲过,也曾讲给儿子
听。但还没来得及讲给孙子听。他希望由儿子讲给孙子听。看来是没希望了。儿子
似乎没把那段故事当回事,媳妇给儿子讲狼外婆的童话倒是起劲,却不把自家祖宗
的动人故事放在心上。
潮生立即明白了父亲的意图。
“迁坟?也不是我们一家嘛。”
“我们家的坟跟人家就是不同。”
“有什么不同,不都是一堆白骨吗?”
“放你妈的狗屁!知道你太爷爷奶奶的骨头是怎么来的?”
“知道知道。”潮生不敢多说。“也好,等二叔回来再商量。”
田稻一赌气,回屋去了。
潮生想起二叔回来投资度假山庄的事。难道二叔跟父亲有同样的想法吗?他把
这座祖坟与别墅联系起来。
父亲是无可奈何了,叔父则可以用他庞大的资金……
露露在喊:“舅舅,哥哥,吃饭啦!”
潮生想起祖父的死。他没见过祖父。他只是听说,祖父田土根死的那天,刚好
是他的生日。
一次罕见的十一级台风扑向了杭州湾。潮水汹涌澎湃,钱塘江像灌足了水的猪
尿泡。飞浪盈天,咆哮奔腾而来,沿岸的塘堤一触即破、铜钱沙变得小而脆,脆若
蛋卵,吊在江中。
狂潮如戏水的巨龙,在江上张牙舞爪,游戏着沿岸的田舍。铜钱沙上的壮年男
人,全都上了塘,冒着狂风,顶着大雨,在塘堤上打桩加土。驻军部队也调来一团
人马,沿外塘摆开。薛政委冒着大雨亲临现场,在狂风巨浪前沿,指挥护塘。
田土根带领上塘下塘两姓村民上堤护塘,连杨赖子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