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变女婿,然后自立门户,在香港、新加坡、马来西亚、澳洲买地开工厂,三十多
年没回铜钱沙。他所拥有的田氏土地比父亲渴望的十亩地不知多了多少倍。他带走
了那买地的钱,把地买到外国去了,但他还要回来买。潮生向叔叔通了信,近水山
庄度假村希望叔叔买下来。中秋节时,他就要回来。
老人总爱做童年的梦。田麦住在豪华的别墅里,梦见的总是铜钱沙,总是故乡、
故土、故人、故事,魂系故里。自从得知了故乡的信息,他就渴望回乡看看。
人在弥留之际,思维多半停留在故乡少年时代似梦非梦的境地,盼望再生,重
走一遍。所以,发迹的人,晚年都想在他的出生地留下一点纪念,至少希望叶落归
根,埋在故土。
坟,是人不甘心死亡又无可奈何的标志。
田麦第一次回乡,正赶上回潮生迎娶林家小姐林静。这是田林两家的第三次结
亲。田菜嫁给林清那会是“文革”期间,港台关系是敌我关系,谁也不敢张扬。这
回不同了,田林两家在城里办的婚宴场面大,气派大,田麦给田潮生的贺金可以买
一辆小轿车,林老爷给曾孙女的嫁资更是可观。姑奶奶林佩玉也从日本回来了,还
请他们婚后去日本旅行。贺婚的人如流水行云一般。这桩婚事简直成了统一战线、
邻邦友好的一次盛会。从城里到乡下,热闹非凡。
婚宴之后,田麦回到了铜钱沙。正是清明时节,祭祖是他此行的主要内容。
田麦祭祖是经过一番准备的,一切都按照旧时的习俗。田麦没有经历过大陆三
十多年的革命,他有钱了,大港商啊!是大陆正吸引的主要对象。只要他高兴,随
他去吧!只要他高兴,撒下一把钞票,铜钱沙就肥起来。
公路旁停了十几辆小轿车、面包车。除了田家人以外,林家人也都一起来了,
包括林佩玉和她的儿子田中先生。林佩玉是来祭恩兄,也是来看豆女的。如果没有
他夫妻二人搭救,她早葬身鱼腹了。她要再看一看她身遭劫难的土地。相去四十年,
铜钱沙已经让她无法辨认了。这里是一派春光,艳阳照着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一幢
幢小洋楼取代了旧时的三角形茅舍。那黑昏的海涂,汹涌的潮水,阴森、恐怖的芦
苇林,孤雁悲鸣长夜的凄怆,已相去久远久远,留在另一个世界。只有坟上的一丛
芦苇,那枯萎的芦叶,那飘去芦花剩下的穗缨,如招魂幡在春风中展动,可以勾想
陈年的记忆外,一切都变得陌生。新生的几株芦苇,在枯枝败叶中亭亭玉立。田稻
从不割去它,从田土根为父母筑了一座新坟,坟上长出一丛芦苇后,就一直没有动
过它。保留它有如保留父亲。芦苇枯了荣,荣了枯,年年旺盛,连绵不绝。
豆女在坟旁种豆。田麦和太太回来后在城里的大宾馆里住了两天,田稻和兰香
到宾馆里同弟弟弟媳见了面。豆女坚决不去城里。她怎么也不相信阿麦回来了。她
坚定不移地说人们是在骗她。如果阿麦回来,该来看她,为什么住在城里,反要母
亲去见他呢?
田麦真的回来了,林小姐也回来了。谁也没有打乱豆女的日常生活。她们在坟
头相见。
“豆姐呀!你还在人世啊!”林佩玉拉着豆女,老泪纵横,“我是佩玉。”
“你是林小姐?不是,她去了日本。她是一个漂亮的姑娘。你是——”
“豆姐,我回来了,老了,你不也老了么?土根哥死了快三十年了吧!阿稻也
老了,阿麦也老了呀!”
“老了,死了。本田那该千刀万剐的老了死了不?”
“他早死了。”
“你真是林家大小姐?”
兰香说:“娘,她真是,来祭爹,来看你的。”
“你们不是土匪?坐汽车来的?”她用铲子指着那些陪同来的人。
“娘,您又瞎说了。哪来的土匪,光天化日的,这都是城里的客人。”田稻难
为情地责怪娘。
“抢人抢地的都是土匪。林小姐是用一条小船装来的,像猪一样捆着,是你爹
用船送她回去的。后来,她爹就买下了铜钱沙。”
“豆姐,那是快五十年的事了啊!”
“土根把你送回去,你没用小汽车送他回来。你们又来买地哪?那十亩地你爹
卖给了土根,写过约的,钱是阿麦带去还清的。”
“娘,别胡说了。”田稻阻止。
田麦跪在豆女面前:“娘,我回来了。那买地的钱——我——我给了我的师父。”
他向父亲的坟叩了三个头,老泪纵横:“爹,我买了很多地,我还要买。”
田稻也感到诧异了。这个几十年萦绕在心头缄口不言的话题,这个已经快要淡
忘的问题,这个在当年关系到田家前途命运的大问题,这个在土改复查“四清”
“文革”中反复被下塘杨家人提出疑问而无法查证的重大问题,今日被疯婆豆女和
田麦一语道破。要是在当年,田土根就不是村长田土根,他会是中农田土根,而不
是雇农,田稻也当不了兵,田家会因为这十亩地带来许多说不清的灾难。
当年,田土根把二百二十块大洋交给儿子田麦,连大儿子田稻也没有告诉过,
只有豆女知道。这事是委派田麦去办的。他相信田麦精明,识字断文,在城里深得
老爷的爱护。父亲让他把那十亩地欠债的字据拿回来。林老爷早就允诺过的,三十
块大洋一亩,十亩三百大洋,当时付了八十块。日本人走后,风调雨顺,田土根积
蓄了三年,买回十亩地的愿望终于要变成现实了。他把买地的钱给了儿子田麦。也
就在这个时节,解放军打过长江占领了南京,林家要逃迁香港了。林老爷希望田麦
跟林家去香港。田麦跟林家少爷小姐们平时相处很好,大少爷的女儿风子还悄悄地
跟田麦相好。田麦暗暗渴望成为林家的女婿。多年来,他不断努力,尤其是拜了林
家药铺的胡师傅做徒弟之后,对师父敬如生父。胡师傅家传有一剂消炎治创伤的特
效药方:林氏消炎生肌散。林老爷买下了特制的专利,冠以林家姓氏成为中外畅销
的名药。胡师傅宁可卖身也不卖祖传秘方。他受雇于林家二十余年,林氏药铺因制
消炎生肌散而发了大财。但胡师傅老夫妇俩无儿无女,只有温饱度日。林老爷请胡
氏夫妇同去香港,胡师傅一口拒绝。他无嗣,不愿她尸他乡。田麦跟师父学艺四年,
师父视他如子,但仍没把最后一道配制的奥秘教给他。田麦决意跟林家走时,来向
师父辞行,并且告诉师父,他爱上了凤子,不得不跟凤子去。凤子娘是个穷苦人出
身的丫环,十三岁进林家,因长得漂亮,做了林大少奶奶的贴身丫环。十七岁那年,
林成家因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不得不收她为妾。收房后,凤子娘一直受大少奶奶的
气,日子也过得不好,终因忧郁成疾,不到三十就死了。凤子娘生前跟胡师母很要
好,凤子私下拜了胡师母做干娘。胡氏夫妇很喜欢凤子,自然希望田麦娶到凤子。
当田麦讲出了这番心里话,胡师父就不再阻拦他了。师父本想让田麦留下,收为义
子,把秘方授给他,以为奉老。师父流着泪说:“那么,你就去吧!男儿志在四方。”
田麦跪在师父面前,捧出了一袋大洋,含泪说:“师父,您待我恩同父母,我无以
奉孝了。这几个钱是我的积蓄,留给师父度些时光。共产党要来了,您的手艺仍然
有用场的。您曾给新四军私配过多次伤药,他们会念旧情的。”师父说:“你爹是
佃农,跟新四军亦有交情,你也可以不走啊。”田麦说:“师父,除了凤子的原因
外,我不想回家种田。我想学做生意人,想有自己的铺子。”“好啊!阿麦,你是
个精明的孩子,去吧!我把秘方给你,你千万别传他人,也算师徒一场,让你有个
安身立命之本。这钱我也不要,我和师母不会饿死的。”田麦说:“师父师母,你
们不要钱我也不受方子。我若发迹了,一定回来奉养二老。”师父无奈,收了那钱。
到了香港后,林老爷得知田麦得了秘方,更加器重他,为此开了一家制药公司,又
注册了国际专利。不久,林老爷就把孙女凤子嫁给了田麦。婚后,田麦离开林家,
独立开了自己的公司,二十年后,他在商界出了名,经营房地产有方,拥有了跨国
公司,与林家联姻联手,股市几经沉浮,八十年代终成财团大亨。
胡氏夫妇早在七十年代死去了,田麦无以为报了。
田麦当时就明白,那一剂秘方远比十亩地有价值。解放了,打地主,分田地,
听说了,也见过报刊报道。他知道父亲分到的地将比买到的田多,不用花钱的。他
天生是个生意人。
他回到了故土,跪在父亲坟头。当年父亲要买的地如今只有三亩是田稻的,叫
责任田,也就是最初他父母落下脚来的那块地。
母亲已经不认识他了。
“你是阿麦,不是。”豆女拉出他的领带,“你像日本人!”
“娘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田稻站到跟前,搀起阿麦:“娘,你仔细瞧瞧,他是阿麦呀!”
兄弟俩除了一样的脸型之外,没有任何相同的地方,一个是村长,一个是大商
人。
佩玉看着兄弟俩,想起他俩当年抽筷子的趣事。一根筷子居然使同胞兄弟变成
了两个完全不同命运的人。
“豆姐,你还记得那天他们兄弟俩抽筷子的事吗?”
“你是抽了那只长筷子的阿麦?”
“娘,我是。”
“你把这外衣脱了,让我瞧瞧。”
田麦把外衣脱掉,把哥哥的外衣套上,果然像阿稻了。
“你是我的阿麦!土根,阿麦回来了!”
母子相抱。
佩玉跟潮生和林静说:“把奶奶送到日本去治吧,一切费用由我来负担。送日
本最好的精神病院。”
青儿说:“我陪奶奶去,她离不开我呢。”青儿是潮生的妹妹。
“屁,是你从小离不开奶奶。想出国玩玩,是不?”露露笑着挖苦表姐。“我
陪去才差不多。”
“你才想出国,想留洋呢!”青儿反唇相讥。
“奶奶还没去,你们俩倒争着去了。我看你们也有毛病,要治。”潮生挖苦道。
“奶奶没毛病,你们才有病哩。我去日本?我又没疯。日本人才是疯子,疯得
咬人。好端端的日子他们不过,隔着海,跑过来,抢中国人的地盘,杀人,放火,
奸女人。”
田稻说:“佩玉姑,您的一番好意我们领了。娘这病,几十年了,也未必能治。
我和阿麦也商量过。阿麦还想送娘去美国哩。她是离不开这地方,离不开瓜瓜豆豆
的。好在她身体健旺,不妨大事。”
田麦说:“能治好娘的病,我在所不惜,去哪里治部行。娘生我一场,我没尽
孝。这些年,苦了哥嫂。爹去,我不能回来披麻带孝,今日,就让我跪在坟前,给
爹多烧点纸钱吧!要说报恩,林家已对田家不薄了。没有林家也没有我的今天。林
家两代姑娘嫁给了田家。”
露露说:“我妈是田家的,不也嫁给了林家?还了一个哩。”
菜儿说:“你这张嘴该学会闭一闭,这是在给外公扫墓呀!”
田麦和太太跪到坟前。
这次祭扫比当年田土根下葬还要隆重。铜钱沙上从来没有过如此辉煌、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