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皇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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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皇皇- 第6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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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公!叔公!”田稻叫了几声,推开了老人的卧室。屋里一如往日,只是没
人。几个人楼上楼下找了个遍,什么人迹也没有。
    “到女儿家去了吧!”人们猜测。
    “拆房是躲得过的吗?没人,我今天也要拆!”阿光说。
    “他家的东西怎么办?”有人间。
    “田伯,东西搬到你家去吧!”阿光对田稻说。
    “我的房明天动拆。要搬,搬到你们家黄沙场去。”
    “这老头儿,跑到哪里去了?”阿才说,“他可从来不外出的呀!”
    “拿了两万多,讨老伴去了吧!”有人开玩笑。
    “这旧房的材料,这家具、电视机。电冰箱也值两万呀!不要啦!老头开小店,
这么多年,不会没存款吧?”
    “找找看,他就是走,也会留下点什么吧?”
    田稻去清床上用物。他掀开叠着的棉被,一大叠钞票抖了出来。众人大惊,田
稻也大惑不解。一张纸条随钞票抖了出来,阿才抓过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着两行
字:

        我已入土,不要动我。房子拆了给敬老院。有现金
    一万元,留作葬费开支。
                                田间保管员  田祖荣

    众人瞪大眼传看。那一叠百元钞无疑是一万。
    田祖荣死了?埋了?怎么死的?怎么埋的?埋在哪里?一个大谜团。谋杀?自
杀?全不是。有遗书,还留下了安葬费。可是,连尸首也没见到,怎么葬?
    人们在屋里重新探找。难道他自己把自己埋了不成?前些天,老人就病病歪歪
的,也埋不了自己呀!屋子里的地面是水泥混凝土浇的,院子里的地面也浇过水泥,
只有两株桂花树的树下有一些浮土,但不是坟。
    阿光调来的民工和推土机来了。他让他们暂时撤回去。
    要不要报公安局?田稻说:“先找一找再说吧!阿光,用你的车,把姑奶接回
来,问问她。”
    阿光也只好服从。死了人,他也有点害怕。他怕把事态扩大,怕上级说他没做
好工作,拆房逼死了人。阿光一下子变得听话了。
    田管老爹死了,埋了,不见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留下一万元,作葬礼开
支。这事一刻钟之内全村人无人不知,都拥了过来。田稻问过所有的人,包括小孩,
大家都说没看见田老爹。
    田管老爹确实死了。他悄悄地安排了自己。人,谁都知道自己会死去,又谁都
不肯轻而易举地死去:或为财而亡,或为信仰而献身,或不幸毙命夭折身亡,或者
殉情。死的方式和程序有上千万种花样,可惜极少有人拿命去做这样的文章,宁可
把命交给医生乃至巫医去完成死亡的程序。人虽是万物之灵长,比一切动物聪明,
惟独在死上是最无奈的,远不及其他动物。能从容地毫无悲伤地安排自己的死是一
项最了不起的工程。田管老爹一生并不聪慧,也没文化,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
一双脚几乎没走出方圆一百里。但他悟透了人生一大理:惟有死亡是自己的事,可
以由自己选择乐意的方式死去。
    他让女儿回去之后,就为死而作安排。八十岁了,足够了,活下去,毫无意义
了。他悄悄地请来两个四川民工,让民工把他院子里的一个储过番薯的地窖挖深了
许多,再在地窖里修了个榻床。他让民工给他做了一块一米见方五寸厚的水泥板,
作为盖子,用一根木柱撑着,人刚好可以爬进去。他用一顿酒饭招待了两个民工,
开了足够的工钱。民工高兴地走了,也不知老人扩大地窖的用途。他们酒足饭饱拿
了钱,还祝老人家活一百岁哩。
    做好了自己的坟墓,他十分满意。他在洞穴里铺上了席子,又铺上了新买的垫
单和被褥。那还是五百多元一床的丝绵被,丝绵枕头。他把老伴的照片挂在床头,
还带上他平日喜欢的小收音机。洞里布置得十分雅致,点亮蜡烛,真是一个洞天福
地。他闻着那土的气味,舒心极了。他给收音机换了新电池,好好地喝了一顿酒,
做完了该做的一切。然后,他钻入地洞点燃了十支蜡烛,把收音机调到唱歌的波段
上,穿上新衣新鞋,点燃了檀香。一切就绪,他爬到洞口,将那根支撑水泥板的木
棍一抽,“轰”的一声闷响,几百斤的水泥板塌下来,不偏不斜,恰好盖住洞口。
他是没有力量顶起这块水泥板的了。封得那么严,那么实,那么契合,如不细心,
外面几乎看不出来。
    他躺在土床上,盖上被子,听着歌,看着老伴的遗像。老伴死了是火化的,他
没有被人推进焚尸炉,很欣慰。
    洞里很暖和,很温馨,比棺材里硬邦邦冷冰冰好百倍。
    “我该睡了!”他说,“我才不搬迁呢,八十高寿,睡吧!”
    他安详地睡去。蜡烛一支支地熄灭,檀香充满洞中,音乐仍在继续。他渐渐睡
着了,没有必要再醒。
    他和铜钱沙的土地融为一体了。
    女儿回来,终于发现后院地答的封盖与原来不同,是新的,地窖里原来储藏的
几捆甘蔗被搬了出来。她把这现象告诉了田稻。
    于是,人们把水泥板撬开。好香!檀香飘出后,洞中传出悠扬柔美的越剧唱腔。
    “在洞里,在洞里,听音乐哩!”
    田稻拿着手电筒爬进去,一照,甚是惊讶!他叫道:“叔公!”想起纸条上的
话“不要动我”,田稻没有动手。好几天了,哪里还会有活人呢?他关了手电筒,
瞑园坐在土榻上,体会了一番。
    “老书记!人在里头吗?”外面人喊道。
    田稻似乎被叫醒了,开了手电筒,说:“叔公放心睡吧,不动你就是了。”他
爬出来。
    “他睡了,很好很好。千万别动他了,他安排得太周到了。”
    “还有气吗?”有人问。
    “多少天了?封得实实的,哪来的气?”
    “爹呀!”女儿大哭起来,扑到洞口,往里钻。“我陪你去吧!”
    田稻一把拉住她:“去看一眼可以,千万别动他。”
    阿才陪她进去,看了一眼。洞里居然没有哭声了。
    真叫人不忍动,也不想哭。太完美了。
    他们爬出来。阿才宣布道:“死了,死得很好,太好了。”
    “阿才!你咒他死呀?”几个老人指着他骂。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他说的是真话,“不信,你们下去看看。”
    人们轮着下去看,证明老田管的确死了。
    田稻让人把水泥板盖好,村民们在院子里默哀了两分钟。
    田祖荣为铜钱沙劳碌了一生,死了,却不要别人帮一手,走得洒脱。
    老人留下了一万元钱办丧事,可无事可办。总不能把老人家拖出来送火葬场吧?
做坟,没必要了。一场后事,老人自办了。
    于是,在就要拆掉的房子里搭了个灵堂。钱这么多,怎么花呢?田稻想了一夜,
终于揣透了死人的用心:给村子举行葬礼。铜钱沙死了,他要人们聚集起来,一起
吊唁。老人的亲朋故友不多,亦非名人,连花圈也没人送的。田稻向大家宣布:每
户送花圈一个,明后两天,在老爹家里大摆丧宴,男女老少,不用请,自己来,不
收任何人的丧礼钱。阿才也很赞成,他说:“把旧房子和家具折价,吃了吧!”
    村民们一致赞成办丧宴。大吃大喝大吹大打,吃了搬家。
    田管老爹的房子被白纸白布花圈包了起来,沿着屋子插着的一圈哭丧棒,像一
道白色的篱笆。整座房子宛如一座偌大的新坟,耸立在铜钱沙上。反正房子明天就
要被拆毁了,权且当它是坟吧。老人已深深地埋在地下了。
    丧宴十分热闹。白吃,不花钱。砸碗摔盘子,随你任意发挥,开怀大笑。笑就
是孝啊!笑吧!夹生的饭拌豆腐,屋前屋后洒。这是一种乡俗。几个大音箱挂在阳
台上,放着哀乐,没有哭声。酒席的质量并不高,关键在仪式。热闹。人们有一种
共同的情绪:宣泄一番后离去。
    田潮生也回来参加这特殊的丧宴,并用录像机把这场面记录下来。
    杨起是有事碰来的。他觉得这太奇怪了。
    林清菜儿也来了。露露是跟着潮生来的。
    丧宴完毕,快近黄昏。田稻点起一把火,将花圈哭丧棒烧掉。熊熊的大火将房
子吞没了。火光胜过晚霞,分外好看。
    这是一场十分壮观的葬礼。
    灰飞烟灭,回祖荣的灵魂升上天国,剩下残痕。
    第二天,太阳出来时,阿光派来了一台推土机。推土机举起巨大的铁铲,“轰
隆隆”将房子推倒了。
    全村只剩下田稻一座房子了。一座空房,东西都搬走了。
    豆女一直不肯走,老屋里的东西她也不准别人搬。楼房今天一定得拆,老屋也
不能留下。田麦曾说过,万一娘不走,老屋就留下,等娘去世了再处理。可田稻坚
持要拆,原因就是田麦说可以不拆。他以为可以用钱买下一切?娘八十啦,轮到他
孝敬啦?娘跟我一辈子,我没尽孝也尽力了。田稻跟兰香商量后,把瓜儿找了来,
把娘哄到黄山庙去了。她是昨天下午走的,兰香到现在还没回来哩。
    田稻叫潮生借来了一辆大卡车,把娘住的老屋里的什物运到新村的暂住房里去。
阿光派来了十几个民工和一台小吊车,帮助田稻拆房。拔掉最后一个据点,拆的任
务就胜利完成了。
    不到三四个小时,楼房就扒倒了。整个铜钱沙村,只剩下豆女住的那间老房突
兀地显现出来。
    老屋原包藏在楼房内,已是二十年不现全貌了,今日一露真容,倒叫田稻吃了
一惊,仿佛父亲显灵似的立在了他的面前。这房子是父亲亲手盖的,是铜钱沙上最
早的房子。他真不忍心让人继续拆下去了。
    潮生亲自来了。他跟二叔打过电话,告诉二叔,房子要拆了,问二叔老屋留不
留。二叔说:要留下。他赶来告诉父亲。
    这时,紧贴着老屋的一面墙被推倒。
    “轰”的一声,一股尘灰升起,新墙老墙被剥离了。
    “潮生,你过来!”田稻叫道。
    潮生跑到倒掉的墙头一看,顿时愣住了。阿光和一伙民工也愣住了。
    老屋的一面墙上,白色的石灰像是刚刚涂刷的,洁白清新。墙上画着一幅毛主
席的像,是木刻画的那种,二十年前到处可见的语录牌式的,墨色新鲜极了,就像
是昨天画上去的。毛主席的画像上方,有一行粗黑体字,书写极为工整:沉痛哀悼
伟大领袖伟大舵手伟大导师毛主席逝世!画像两侧是一幅加了黑框的挽联:毛泽东
思想万岁!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万岁!漂亮的宋体字。画像的下方,是用金黄的油漆
画的三棵向日葵,中间一棵略大,排成扇形,拥着头像。花蕊里用朱漆写着三个
“忠”字,血一样鲜红。太阳光照在“忠”字上,熠熠闪光。
    这墙头的大作是田潮生当年的得意之作,人们当年就是站在这堵墙头前开了追
悼会……
    谁也没料到会无意地揭开这一页。
    父子俩无言。
    阿光说:“别看了,拆吧拆吧!”
    潮生说:“二叔来电话说不拆。”
    “还是拆了吧!”田稻说。
    “那就拆吧!”潮生说。
    民工们一拥而上,推倒了这堵矮墙。
    一口黑漆棺材露了出来。
    这是二十年前给豆女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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