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生活。军人是什么,那是泥腿子翻身当家做主的一群人,所以父亲生活在这些人当中显得很有生气,也游刃有余。现在父亲就要离开这个集体,注定了要过那种散兵式的生活了。父亲终于感到了失落,是一种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心情,父亲的目光中就有了许多焦灼的东西。
其实父亲才六十多岁,他对生命的理解是,六十多岁正是人生最成熟、最辉煌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离休报告被送到了军委,然后他等着一纸命令,就真正地离休了。
父亲此时的心情和儿子章卫平的心情如出一辙,都有一种被生活抛弃的意味。章卫平何尝不想扎根在广大的农村,大展自己的青春年华呢。是现实中的形势让他失去了这样的机会,他怀恋从大队民兵连长成长起来的日子,以及他在农村美好而又真挚的初恋。那样的日子让他刻骨铭心。
也许他的身上继承了父亲身上许多不安分的基因,父亲十三岁扔掉放牛鞭,投奔了革命队伍,父亲那时的心里肯定是充满激情和向往的。他十六岁离开学校,毅然决然地要去越南,支援越南人民抗美的游击战,当然他没有得逞,他只能去农村了。他的心里仍然燃烧着火一样的青春豪情,正当他一路高奏凯歌奔着自己的理想前进的时候,猛然间他发现,前方的路断了,他只能另寻出路。
在机关工作的日子里,他找到了生活节奏,却找不到自我,他只能把身子耗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接听电话,填各种报表,然后大家聚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开会,会议的内容,他一离开办公室就全部忘光了,只剩下开会时的场面,那是怎样一种场面呀,喝茶的,看报纸的,小声交头接耳的,还有拿着记录本胡写乱画的。他知道,每个人都没有把心思放在这种会议上,都各怀着心事打发着上班内的八个小时的时光。
章卫平在机关里生活,有一种上不来气的感觉,他压抑、难受,恨不能推开窗子冲着窗外大喊大叫几句。
办公室里的于阿姨,已经坐了大半辈子的办公室,她对机关的一切是早就游刃有余了。于阿姨的鬓边都生出了一些白发,于阿姨的办公桌是和章卫平的办公桌对在一起的,她每天都要无数次地和章卫平面对面。
于阿姨最大的爱好就是织毛线活,这时办公室的门一定是要关上的,那些毛线就放在抽屉里,在织活时,针哪线呀地就从抽屉里拿出来,如果有领导突然进来,或者有人到办公室里办事,于阿姨手往下一放,肚子往前一腆,那些毛线就人不知鬼不觉地被关在了抽屉里。
于阿姨织毛线活时很利索,一边说话,一边工作,两不耽误。她的办公桌上还放着展开的材料,以及各种机关报表,笔是拧开的,横在桌子上,只要她把手里的毛线活一放,马上就变成了勤奋的工作者形象。
她还是个热心的人,章卫平刚来机关工作不久,她就和章卫平混得很熟了,并深谙章卫平的私人生活。
她说:小章,你都二十大几的人了,咋还不搞个对象呢?我可跟你说,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章卫平望着眼前的于阿姨,愣愣地看着她。
于阿姨又说:你有没有对象我一看就知道,你看你平时连个电话也没有,下班了也不着急回家,也不往外打电话,你还说自己有对象?
于阿姨的眼睛是不揉沙子的。
于阿姨还说:小章啊,你和我儿子一样大,我儿子都结婚两年了,我都快抱孙子了,明年我就退休了,回家抱孙子去了。你看你条件多好哇,父亲是部队的高干,本人呢,又是党员,又是干部,你现在是副科吧,才二十多岁就干到了副科,还当过公社一级的干部,我都要退休了,才享受个正科待遇,你比我强多了,以后你肯定很有前途,退休前干个厅长、局长啥的肯定没回题。
章卫平听了这话,只能苍白地冲于阿姨笑一笑。
于阿姨的热情受到了鼓励,她马上又说:小章呀,你要信得过我,过两天就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也是机关干部,她也是干部家庭,只不过他父母没你父亲官大,不过这也不要紧,干部家庭的孩子嘛,肯定有共同语言。
章卫平不置可否地又笑一笑。
于阿姨又说:你看你这孩子,还不好意思呢,有啥不好意思的,现在都八十年代了,都快实现四个现代化了,你还不好意思,真是个好孩子。
于阿姨说完这些话后,章卫平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突然有一天下班前,于阿姨神秘地冲章卫平说:小章,你下班时别急着走,有好事。
下班的时间到了,别人都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于阿姨了,他以为于阿姨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便等着。于阿姨不紧不慢地看了看手表,这才把手中的毛线活放下,站起身来,神秘地冲章卫平说:等一下儿,我就回来。
于阿姨出去了,很快就又回来了,她的身后多了一个姑娘。姑娘二十多岁的样子,长得很清纯,看见章卫平时还红了脸,然后就让于阿姨按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一直低着头,用手捻着自己的衣角,再也不想把头抬起来的样子。
于阿姨就说:小章,这就是我给你介绍的对象,她姓王,叫王娟,在卫生厅工作,父母都是卫生厅的干部。
说完这些,又冲王娟说:小娟,小章可是我们机关的好小伙子,你可别错过这样的机会。情况我都跟你介绍过了,你们谈吧,我先走了。说完背起包,走到章卫平身边时,还爱抚地拍了一下儿章卫平的肩膀道:你是小伙子,主动一些。
说完意味深长地笑一笑,打开门,又把门重重地关上,于阿姨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
屋里一下子就剩下了两个人,直到这时章卫平才认真打量眼前的王娟。他看王娟第一眼时,并没觉出什么,他仔细去看时,就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相识他说不清在哪儿见过她,待他又打量王娟时,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李亚玲的音容笑貌。眼前的王娟很像李亚玲,并不是长得有多像,而是神情,还有身上那个劲儿。记得在放马沟大队办公室时,他和李亚玲坐在炉火前,李亚玲也是这个样子,神情腼腆,脸红红的,眼睛却含着水一样的东西。此时,章卫平面对这一切,他竟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章卫平不说话,女孩子似乎就没有说话的打算,章卫平点了支烟道:你叫王娟?
王娟就点点头,手离开了衣角,眼睛望着地面的某个角落。
章卫平又说:你在卫生厅工作?
王娟又点点头。
问完这些时,章卫平似乎就没有话要说了,眼睛虚虚地望着王娟,在王娟的身后,李亚玲的影子深深浅浅地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他美好而又纯净的初恋,不过,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这时王娟说话了:于阿姨把你的情况都介绍了,我感觉挺好的。
王娟说完这话时,才快速地瞥了一眼他。他又有了那种置身大队办公室的感觉:两个人坐在炉火旁,炉火红红地映着两个人的脸,不过,此时横亘在两人眼前的不是炉火,而是两张桌子的空道。
他吁了口气道:噢,我下过乡,在农村干了好几年,刚回到城里没多长时间。
她说:我也下过乡,是一年前回来的。
他说:你也下过乡,在哪儿呀?
她说:在盘锦,海边一个渔村里。
两人一说到农村话一下子多了起来,不像当初那么拘紧了,他们都松弛下来。章卫平一想起农村就有说不完的话,从谈话中章卫平知道王娟是高中毕业后去的农村,在农村呆了三年,最后回城了。王娟说到农村时,也是一脸的向往,她回忆了许多当年他们知青点滴的细节,这些都是章卫平接触过的。
不知不觉间,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两人停顿下来的时候,王娟才惊呼一声:都这时候了,我该走了!
两人从章卫平办公室走出来,来到外面的大街上,此时已是灯火阑珊了。
一辆公共汽车驶来,王娟冲章卫平说:再见!便匆匆跳上了车。车很快就开走了。他站在站牌下,一直望着公共汽车远去,王娟的出现,勾起了他曾经有过的初恋。他原以为生活变了,李亚玲在自己的脑子里慢慢淡化掉了,没想到的是,随着王娟的出现,李亚玲的影子更顽强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王娟身上的某种气质与李亚玲的吻合,这给章卫平留下了一定的印象。这么长时间了,其实他并没有忘掉李亚玲,理智告诉他,李亚玲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但在他的内心,乡下的李亚玲仍顽强地活在他心里的最深处,如同一粒种子,已经在他心里生根、开花、结果了。拔掉的只是枝桠,可那个根在他心里却越扎越深。他试图把这些完全从心里剔除出去,可换来的只是疼痛。
有许多次,他下意识地来到了中医学院门前,那些日子,正是李亚玲新婚的日子,她的脸孔潮红,神情幸福,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的微笑。他在树后远远地望着她,他甚至暗自跟着她来到了菜市场,看到她买了一块豆腐,又买了一捆青菜,直觉告诉他,李亚玲这是结婚了,已经过日子了。李亚玲已经完全是城里人的形象了,她在菜市场里和那些农民刻薄地讨价还价。城里小女人的做派,无一例外地被李亚玲学会了,并发扬光大,她比城里女人还要像城里人。
当章卫平目送李亚玲提着菜匆匆走进中医学院大门时,他的目光被无限地拉长了。其实李亚玲一进门,拐了一个弯,他就看不见了。虽然李亚玲在他视线里消失了,但他仍然立在那里,向中医学院里面张望着。期待着李亚玲再一次走出来。他一方面知道,李亚玲买完菜之后就不会出来了,她会像一个家庭主妇一样,围着围裙,里里外外地忙着;另一方面,他又希望再一次看到她。
有许多次,他就那么守株待兔地站在中医学院门口守望着,更多的时候,也就是一种守望。这样的守望成了他在那最失落的日子里的一种生活内容,而多数的时候,他都一无所获,空手而归。他做这一切时,完全是一种下意识,他说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到中医学院大门前的,从建委到中医学院,需要换一次车,他习惯了,这种习惯就成了一种自然。不管能否看到李亚玲的身影,只要在中医学院门前守望,他一天的生活内容才是完整的。有时他离开学院向军区大院赶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荒唐,于是,他发誓,下次不来了。李亚玲已经不是以前的李亚玲了,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对于李亚玲嫁给张颂,他是后来才知道的。一天上班的时候,他装作找人敲开了张颂办公室的门,他一眼就认出,张颂就是他看望李亚玲那次碰到的那位年轻老师。那一次,他慌慌地退了出来,心里面阴晴雨雪地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滋味。
他自己觉得并不比张颂差到哪里去,张颂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形象,干瘦、苍白,袖边或衣服某个地方永远沾着白色的粉笔屑迹,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什么那么有力地占据了李亚玲的内心。
从那以后,他不再到中医学院来了,他想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彻底忘掉。
可王娟不经意的出现,又一次让他想起了李亚玲。这时的章卫平有些信命了,就这样,王娟一点点地走进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