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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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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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白苹说着轻捷地站起,她走到床边,往灯台的抽屉拿出一只本来用做装信的盒子,她打开盒子,拿出一只装金鸡纳霜的瓶子,于是从里面倒出三粒药丸,包在一张纸里。最后她又把什么都放好,才把那包药丸带过来交我,像交我几粒加当一类止痛药丸一样的轻便,她说:“这可以使你避免一切痛苦。”
我接受了她交给我的药丸,一面放进我背心的袋里,一面说:
“谢谢你。”
“现在,让我们谈谈别的罢。”白苹做完了一种工作似的靠在沙发上。
但是我竟找不出话可说,可也似乎有话要讲,所以我还是坐在那里没有告辞。几分钟后,白苹说:
“想不到你还是这样不能了解我。”
“正如你不了解我一样。”我说。
“但是我尊敬你自己的工作,你不应该放弃你的工作。”
“我永远感谢你的,但是——”
“但是什么? 朋友,我有万分的诚意请求你,现在还来得及你把这件工作让给我。实在说,这件工作在我所冒的不过四分危险,在你是有八分危险的。在成功上我有六分而你只有二分,如果我是你灵魂的右手,你是你灵魂的左手,你为什么要放弃右手可以做得很顺利的事,要让左手去冒险呢? 你太不把我当作自己的人了。”白苹的语气很感伤,我的确完全被她所感动,不知是感激还是惭愧,我鼻子一酸,眼睛感到一点润湿。
“……”我说不出什么。
“听我话,朋友 ,”白苹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让我代替你 ,我一定会胜利,你到后天早上来庆祝我。”
“不,白苹 ,”我说 :“一切你为我想到的,我感谢你。但是当我决定了在这件事以后要回到自己的园地去,我必须完成这件工作,否则恐怕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是因为爱好哲学的缘故,还是仅仅因为懦弱怕死而放弃这项工作。”
白苹开始沉默,低下头,沉思似地收敛了她一瞬间感伤的表情。我也没有说话,这一份寂静,使我感到宇宙的空旷与夜的零落。我站起,踱到窗口,掀起银色厚绒的窗帘,天已微白,我打开一点窗门,有森冷的空气掠进来,我感到舒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隐约地听到远处的鸡啼,我想该有四点多了罢,但我没有看表,我并未关窗,我坐到她的后面,拍着她的肩牌,我说:
“白苹,可以睡了。”
白苹不响,我又说:
“我想回去,大概要睡到下午二三点钟。还需要来看你吗?”
“好的 ,”白苹说:“我下午四点半到五点在家里,如果你觉悟了 ,”她站起来,又说:”那么你来看我,否则还是夜里在那面见罢。”
“那么我想我不会来看你了。”
“不要这样坚决 ……”白苹说着伸着手给我。我握着她的手说:
“我永生感谢你今夜的好意,但是我决不想将危险来答你的好意。”
“你这是什么话?”白苹放下手,闪出不悦的眼光。
我避开她的眼光说:
“我是说,假如我把这工作让你而你因此出了事,那么你以为我还能够安心地活在世上做人么?”
“那么你以为当你出了事,我有面目安心地做人么?”
“这是命运,是我抽中了签来担任这件工作的。你已经待我够好了,凭今夜你的美意,我已经无法报答你了。”
“但是…… ”
“不,不说了,白苹,再见!”我推下笑容说:“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谈话,最后,我求你对我笑。”
“……”白苹望着我没有笑。
“笑! 一切放心,万一明天出事,你不必惊慌,不必着急,也不要害怕,更不要为我想到营救什么,因为我已经是非常愉快的吞了你给我的‘阿司匹灵’了。”
“……”白苹靠在沙发后,低着头不响。
“看我,白苹!”我似乎真象死别一样的,有一种感伤的情绪点染了我的哀求。
白苹抬起头,庄严的望着我。
“对我笑,白苹!”我不知道这是命令的语气,还是哀求,而白苹果然对我笑了。
她微笑着,但这是一种辛酸的苦笑,她立刻又低下头。
“不。”我说:“我要你百合初放般的笑,白苹,忘去一切,为祝我胜利,你笑。”
“好,祝你胜利。”白苹振奋而坚决地说,果然透露了光明的笑,笑得像百合初放,她又迟缓地说:“祝你胜利。”
而我看到她有晶莹的泪珠在她笑容中浮起,像是清晨的露水在百合上闪耀。
我鼻子一阵酸,我借着鞠躬俯下首。我说:
“谢谢你,白苹。”
一转身,我很快地跨到门外,我没有再回看她,但我意识到她还是楞在那里。

四十六
回到了寓所,我忽然失眠起来,我竟像赴刑场一样的,想在死前去拜访几个亲友,作最后的会晤。我决定于一觉醒来后,去看几个于我生命有特别联系的人,有一个就是海伦。因为这个决定,使我很急于入睡,但偏偏办不到,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一直到九点钟时候,方才睡着。
醒来是下午四时,预备照夜来的计划去看几个人时,我决定把礼服带在车内,七点钟如约到本佐次郎的地方去时去换,换好了同他一同去。所以我现在穿的是便服,我围好围巾,穿上大衣,带手套的一瞬间,我习惯地拿一支烟抽,正当我点起洋火,呼第一口烟时,是闪电一样的感觉,使我对于去拜访亲友的事彷徨起来。于是我坐到在沙发上开始有许多考虑,第一我昨夜与白苹道别的情形就断定我自己会在别人面前一样地透出死别的情绪,那么这算是我失败的预兆,还是要让别人的盘问而改变初衷;第二,一切别人的怜惜同情或是无理由的感伤都会损害我工作的勇气;第三,我应当自己有必胜的信仰。这样,那我就不应有那种懦弱文柔的不彻底的行为;假如一时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尤其在海伦面前,也许把工作的秘密泄漏出去,这是多么可耻的行为? 有这几点考虑,最后我决定放弃了这个计划。这时候,去本佐次郎那里还太早,他们不会在家,不出去也太闷。我的心那时当然无法看书或作事,一切娱乐的场所我也想到,但都不想去,正在无法打发时间的时候,仆人上来,说有电话。
“谁?”我下去拿起电话问。
“白苹。”
“白苹。”
“是的。”她说:“我希望你来。”
“不。”
“一定来,徐!”
“可以。”我说:“但不许再提起昨夜的问题。”
“好的。”她踌躇一下说。但是我忽然想到她那里的空气实在不适宜于我现在的心境,我把语调变得很轻松,我说:
“白苹,让我们出去玩玩好不好?”
“但是六点半我要同人去吃饭。”
我知道这是有田的饭约,预备饭后去参加面具舞会的。我说:
“自然。就在仙宫好么?”
“好。”她声音很愉快:”马上就去,那面会。”
“但是 ,”我抢着说:“不许提昨夜的问题。”
“自然 ,”她干脆地说:“今天纯粹是娱乐,我们需要忘掉现实。”
电话搁上后,我就去赴约;白苹比我晚到。我们虽然能够在音乐中寻乐,她虽然一句也不提昨夜的问题与今夜的工作,但是我们心中似都有奇怪的不安,使我们虽有畅快的谈话与愉快的空气,白苹似乎时时在设法想打破这寂寞与沉闷,我也有意识地在努力,但是一切的笑声总是勉强,一切的谈话都是枯涩,我们的智慧并不能冲淡我们的情绪。时间在一曲一曲的音乐中滑过,我在难堪的沉默的压迫下,除了不断的邀她同舞外毫无办法,而这严重的情绪竟不但管辖着我们的谈笑,还管辖着我们所有的动作,它使我们的舞步始终未能如过去一样的谐和。
在这种不舒服的情境中,我慢慢地觉得今天的娱乐反而是一种受罪,我三次两次的想逃避白苹,但是我还是挨着,我想白苹也是这样的。于是我开始后悔到这没有舞女的茶舞中来的,我说:
“让我们换一个地方罢。”
白苹不响,她看了看我,迟缓地说:
“时间也快到了。”这“也”字,很明显的,是她对于今天空气已经绝望。
我看表,已经是六点零八分,于是我就不响,什么也不响,听凭时间在音乐里滑过。但是这整个的沉默,并非是因为我们在思索夜来的工作,也并非是因为我们心里有什么害怕,我相信下意识里大家埋着夜来的心事,但并未过细的想到。我的脑筋里空漠非凡,毫无思索的对象,也毫无观察与体验的对象,只是感觉着白苹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威胁。我几次都怕她提起昨夜的问题,每一个笑容都似乎有引到昨夜的问题的可能,但是她并不,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眼睛望着毫无理由的世界,既无问题,也不好奇,只是落寞地空望着,最后,她透露失望的笑容说:
“让我们走罢。”
我伴她出来,在门口,她说:
“你送我回去么?”
“你先回家?”
“自然 ,”她说:“我要换衣服。”
我于是打开车门让她上去,她坐在我的旁边,我驾着车,大家再没有一句话,一直到她的寓所前,她下车了,好像是阻止我下车似的,她说:
“晚上会。”
“好的。”我说:“晚上见。”
但是她忽然又回过头来同我握手,眼睛望着我,又说:
“祝你胜利。”
“谢谢你。”
她关上车门,我开动了车,看见她还在同我挥手。 
同白苹在一起并不觉得热闹,但是一离开她我可感到说不出的孤寂。我像逃避似的开足了速率,赶去找本佐次郎。
本佐次郎本来是约我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同去面具舞会,但我没有想到他也约请了其他同去的人,当我一进门后,才发现有这许多客人,男客是四位,大都是见过的日商,女客则有五位,除一个仙宫的舞女沙菲外,都是日本女子,我一个都不认识,而他们说,沙菲是专为我约的。在不认识的女子中间,有一个叫宫间美子的,说是二个月前从东京来的小姐,非常静娴幽秀,很少说话。
本佐次郎不久前同一个日本女子同居,我们都叫她本佐太太,我曾经见过她三四次。她很有礼貌的招待我们,但特别对宫间美子有意外的恭敬,这引起我们对宫间美子也不得不有一种特殊的尊重。
我不会日语,从我进去一直到入席,很少同那几位日本女客交谈,同宫间美子尤其少。
本佐次郎在中国多年,无论对中国话对中国菜都很精通,那夜的菜是明湖春的北平菜,很丰富华贵。入席后,我才知道本佐次郎今夜是特别为宴请宫间美子的。所以宫间美子坐在主客的座位,我就坐在宫间美子的左手。
酒斟好后,本佐次郎就站起来举杯说:
“大家为宫间美子小姐饮一杯。”
我们都站起来举杯,但宫间美子则端坐在那里,意态恬然的举起了杯子。
大家干了杯坐下,本佐次郎忽然对我说:
“你可以对宫间小姐说英文。”
自从太平洋战事爆发以后,英文在日本人的眼光中是敌国的语言,但这时本佐忽然这样说,我想本佐对宫间美子是很熟捻的了。
我开始对宫间小姐有几句谈话,但宫间的英语并不好,始终 用一个字两个字来回答我的问句,所以我没有多谈。而事实上宫 间的沉默似乎是天性,她说日语也少,声音很低,菜也吃得少,举动文雅清淡,似乎是高贵家庭的小姐。我从本佐为我介绍后,一直坐得离她很远,没有正眼看她,现在坐在她的旁边,我开始闻到她淡雅的粉香,于是也比较仔细地去看她的侧面。
座中的女子,有三个都已换上晚礼服,沙菲还穿着嫩黄的旗袍,本佐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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