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我没有回家,想在附近酒排里喝一杯酒,我看见他们四个人在那里。”
“他们看见你么?”
“自然,而且招呼了,他们叫我一同玩一会,但是我说我有点不舒服,就回家了。可是睡到床上后,心中总是不安,所以决定起来找你。”
“找我一同到酒排间看他们去吗?”
“不,我只想告诉你除非你真正爱她以外,如果为好胜心与虚荣心而追逐梅瀛子的话,于你是毫无价值的牺牲。”她诚恳地说。
“谢谢你,我决不会。我固然不爱她,也不会为好胜虚荣心而牺牲什么,假如我有对她偶尔的追逐,那不过是最无聊的时候的下棋,同我们敌人比赛足球,比同我们朋友赌钱还有趣味的。”
“你不怕敌人暗地下毒手吗?”
“当然不怕,假如胜利是属于我的。”
“用你的生命换梅瀛子的几滴眼泪么?”
“你不相信梅瀛子是一个肯为爱者复仇的女子吗?”
“也许,”她说:“但她爱得是她自己的光芒。”
“我也是。”我说。
“假如你的光芒现在要这样用的时候,”她说:“我不希望你再否认你在爱她。”
“不。”我说:“我爱谁的时候,我永远有最大的勇气来承认的。”
“但是你已有爱她的倾向,这是事实。”她说:“现在我对于这问题不想谈了,我的目的只是两种,一种是希望你看重自己,另一种希望在这一切都有政治色彩的国际上海中,你不会做里面的道具。”
“……”我沉默了。歇一会,她说:
“有什么东西给我吃点么?”
我开始插上电炉烧咖啡,烤面包,白苹一声不响的坐在那面,我拿白台布铺好桌子,放好杯碟,当中安顿了一瓶今天家里为我插好的玫瑰花,我拉下绿罩的电灯,让白光刚刚笼盖圆台的桌面,最后我选了一张Schumann的Reverie放在留声机上。我斟上咖啡,在白苹的杯上放了较多的牛奶。我说:
“吃一点东西,我想你该休息了。”
她不响,站起来,走到桌旁,我为她整椅子,她沉思地坐下,我开开音乐,悄悄地坐在她的对面。
我们沉默着听着音乐,喝着咖啡,吃了一片面包,彼此没有一句话,听凭音乐贯穿了夜,夜贯穿了我们的心胸,我们深深的体验到夜的美丽。
四只serenade以后,我抽起纸烟,拿了一本书,在她的身边低声地说:
“早点休息吧,白苹,我下午一点钟的时候叫醒你。”
“谢谢你。”她说。
带她到后面我的寝室,自己走到楼上亭子间去,我很快的就寝,很快地入睡,我有一个平静的心境使我在睡梦里非常恬静。
十一
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我同白苹到立体咖啡馆,史蒂芬已经先在,他高兴得来接我们,他问我:
“是你去找她的么?”
“是的。”我说:“你来了一会了?”
“是的。”他说。
“你没有找梅瀛子么?”
“没有。”他说:“我想她也许会先来的。”
“但是到现在还不来。”
“你自己才到!”史蒂芬笑了。
“好像我觉得她会早来似的。”我说。
“昨天你的确是失败了。”史蒂芬笑着说。
“什么失败?”
“我说梅瀛子已经支配了你的情感。”
“你以为么?”
“连我太太也这样觉得。”他说:“这样下去,四天以后你一定要依赖她来支持你的生活。”
“你等着瞧吧。”我笑了。
白苹一句话都没有说,微笑着坐在那里,今天显得分外的安详与恬静。
我与史蒂芬开始谈到别的,时间悄悄地过去。
四点钟的时候梅瀛子还没有来,我开始有点期待,我说:
“怎么还不来呢?”
“你问梅瀛子么?”史蒂芬说,他顽皮的笑:“她将在你从焦虑到失望的时候才来。”
白苹还是安详的在旁边微笑。
但是四点半到了,还没有梅瀛子的身影,我的确有点忧虑了,是不是梅瀛子会失信呢?我说:
“她恐怕不会来了。”
“也许。”史蒂芬说:“但是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照常的生活。”
但白苹始终在期待,她望望窗外,对我们笑笑;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一辆汽车在窗外停下来。
“可是梅瀛子?”我问史蒂芬。
史蒂芬注意了一下,他站起来:
“正是她!”
梅瀛子匆忙的推门进来,穿着淡灰色的短旗袍,纯白色的羊毛短褂,一件博大的黄色驼绒大衣,披在身上,手提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皮箱,轻快地走着,脚上是深灰色橡底旅行鞋。史蒂芬迎了上去,为她提着皮箱,她同我们招呼,满面笑容地过来对我们说:
“对不起,我主人来晚了。”
“这小皮箱是拿回家去么?”史蒂芬问。
“让我们饭后搭车到杭州去。”
“杭州去?”我问。
“我今天买好了五张车票。”她说:“今天我是主人。”
她说着从大衣袋里摸出一把东西,是零星的钞票杂物信件等。她从一只信封里拿出五张车票与五张日本司令部的特别通行证,明快地笑着对史蒂芬说:
“怎么?你太太呢?”
“她不来了。”
“那么你去请她去。”
“你难道还不知道她么?”史蒂芬说:“她对这样的游玩不感什么兴趣的。”
“你以为我们要去邀请她么?”梅瀛子接着问白苹与我。
“这不是我的事情,”白苹说着露出浅浅的笑容:“我的事情是遵命一同到杭州去罢了。”
“就是我们四个人去也好。”我说。
“也好。”白苹说:“那么我要回去一趟带一点东西。”
“我所带的东西已够我们两个人用了。”梅瀛子说。
“辰光还早。”白苹说:“我也要回去关照一声,你们回头到哪里吃饭,我到哪面来看你们就是。”
“那么就在金门怎么样?”梅瀛子说。
“金门,好的。”白苹说:“七点半钟的时候我一定到。”
“要我陪你一同去吗?”我问。
“不。”白苹说:“我一个人去一定快些。”
于是我打电话为她叫一辆车子。
白苹走后,梅瀛子说:
“白苹今天为什么这样落寞?”
“我也觉得。”史蒂芬说。
“是不是因为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衣裳。”
“也许,是的……”
“可是因为嫉妒的情感?”史蒂芬说。
“也许,”我说:“昨天梅瀛子不应当就同别人走了而离开她。”
“你怎么不说因为你自己太关念梅瀛子呢?”史蒂芬笑了。
梅瀛子也笑了,笑声里带着胜利与讽刺。
“她昨夜后来在酒排间还看见你同那两个日本人在一起。”
“……?”史蒂芬似乎也有点奇怪。
“是的。”梅瀛子换了一种沉静的笑容。
“当她的宾客被别人抢了去,”我说:“像她这样好胜的性格怎么会不嫉妒呢?”
“那么她今天是对梅瀛子生气了。”
“她会不会一去不来了呢?”梅瀛子问。
梅瀛子的话提醒了我,我觉得刚才白苹不要我陪她同去,也许就是不再来的打算。于是我说:
“让我们早点到金门去等她,如果八点半还不来,让我们分头去找她去。”
这个意思得到了他们两人的同意,六点半的时候我们离开了立体咖啡馆,步行到金门去。
到金门还不到七点,我们坐在吸烟室中等白苹。大概七点一刻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打一个电话给白苹去。我走到电话室,但两间电话室都有人占用着,我等在外面。偶尔在左面的电话室玻璃上我忽然发现,那个在里面打电话的女子,打扮得完全同梅瀛子一样,纯白的羊毛短褂,配着灰呢旗袍,我正在惊疑的时候,电话间的门开了,这个女子弯身下去,我看她挽起大衣,也竟是黄色驼绒的。看她提起小皮箱,于是我注意到她的鞋,不也是深灰色的橡底旅行鞋吗?
一点不差。于是我在她转身出来的时候,迎上去说:
“对不起,小姐,我可以为你提这只箱子吗?”
“……”她先是觉得奇突,但接着笑了:“谢谢你。”
她轻快地走在我的身边,似乎比刚才新鲜许多,我说:
“他们都以为你也许会不来的。”
“为什么呢?”白苹笑了:“我也许有这样的事情,但绝不在梅瀛子做主人的时候。”
白苹的服装使史蒂芬 与梅瀛子都惊奇了,我说:
“让别人都把她们看作姊妹吧。”
“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光荣。”白苹接着对梅瀛子说:
“那么今天起,你就做我的妹妹吧。”她伴白苹走到餐厅,我们跟在后面,史蒂芬对我说:
“她们俩竟是一般的高矮。”
但是这句话提醒我白苹的风度不如梅瀛子的地方,同时使我想到平常我觉得梅瀛子高于白苹的原因,我说:
“但是梅瀛子有比较好的比例。”
“是不是白苹有更年轻的感觉?”
“但是腿的长度是尊严的象征,鹤与鸡的分别就在腿的长度。”
史蒂芬笑了。
在饭桌上,我注意到梅瀛子与白苹的脸,这是多么不同的典型,梅瀛子的脸是属于椭圆形的,这类脸型最忌死板,但它含蓄这一切活泼的意义,而又有特殊的高贵的威仪;白萍的脸是属于圆形的,大眼长睫,似乎比梅瀛子要活泼与伶俐,但少较高的鼻子,使她缺乏一种尊严与高贵。她在笑,像百合初放,有孩子一样的甜蜜,浮动着隐约的笑涡,这就是永远留给人一种年轻的感觉,但容易使人对她有亲切的倾向。我顿悟到昨夜史蒂芬太太在汽车里对她的抚慰,与今天梅瀛子对她的亲昵,这些都不是虚伪的礼貌。
是酒,酒使白苹的两颊红了,她活泼的谈话,更使她面容像秋天的皓月,今夜发挥了所有的内蓄的美丽,她没有一点矜持与做作,她的性格与外表有很美丽的调和。但是我始终觉得梅瀛子在她的旁边,掩去了她所有的光芒,梅瀛子的脸简直就是夏天的晚霞,有千万种的变化,有千万种的美丽,不知有多少光芒在背后衬托,也不知有多少色彩在四周陪衬?酒增加了她眉宇眼晕的妩媚,灵活地运用她每一口呼吸与每一缕肌理,说她随时都在运用矜持与做作也好,但矜持与做作在她都是美丽的闪耀。
史蒂芬似乎发现我是太注意梅瀛子的面孔了,他笑着对我说:
“才第二天呢?”
我没有回答,举起了杯子,朗声地说:
“最后一杯,让我祝福史蒂芬太太。”
大家举起了杯子,把空杯放下。
今天是最痛快的宴会。
十二
经过北四川路到车站,这是自从大上海沦陷以后我一直没有到过的地方。我看到仇货的广告,敌人的哨兵,以及残垣的阴灰。民族的愤恨与哀痛,一时都浮到了我的心头,我有沉重的内疚,忏悔我近来生活的荒唐。这使我在头等车里开始有消沉的静默。
窗外是我熟识的田野,多年前,我有多少次在光亮的田日下,坐在同样的车上,伏在窗口望蔚蓝的天空与碧绿的田野。我想起那里的人民,其中有我的亲戚与朋友;他们平静地耕种,农夫们唱着歌,农妇提着饭篮,牧童骑在牛背上对着火车欢呼,还有那消消的河流,夏天里有多少孩子在游泳与捕鱼,河旁是水车,人们踏着车轴在灌溉田地。远处的林中有静静的村落,火车过时,村口农场上的妇女,用手遮盖眼上的天光远望着,次次像是对我招呼。如今,铁轨与火车已是田地以外的世界,铁丝网拦着火车行进,车上有敌人的枪手随时提防农民的袭击,而我们对坐在这样的火车里到杭州去消磨苦闷的心情,这是可以原谅的事情么?
我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有敌宪来检查通行证了,我心中浮起更多的羞惭与悔恨,我一直怪到梅瀛子荒唐的旅行计划。
但是杭州终于到了。我们下车后,径赴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