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的风衣,谁也说不准。上海、北京的年轻人当中,对传统文化的隔膜,经过大陆1949年以来的沧桑变化,以及近年来外国文化的影响,根本没有平静的心态。基本上,北京旧文化的衰亡是肯定的;上海的成功是不是真实的东西,或仅仅是幻象,也很难讲。我没有去过台北,对台湾一点也不了解,从一些没有见过的老一辈留下的书中,看到他们好像把希望寄托在台湾。
张隆溪:钱文忠是年轻的一辈,可是你的论调比白先勇先生更悲观。
白先勇:我想,我没法悲观,我们已等了一个世纪,等着复兴。〃文革〃对中国文化的摧残,还未能做真正的评估,我明白你悲观的理由,这个伤痕不是一下子可以盖过去的。可最终我总希望有个复兴的机会,我看到上海有点恢复了,觉得很兴奋。
刚才你讲到年轻人对传统文化的隔膜、无知,这心态是叫人担心。他们向外来文化学习已来不及了,根本没空回头看自己的传统,讲到这里我还有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到处推广昆曲,小时候我看过一次梅兰芳的昆曲表演,对昆曲之美有很深刻的印象。我真正接触昆曲是1987年到上海的时候,上昆(上海昆剧团)演《长生殿》,我看了非常感动。我们这么美的艺术,〃文革〃以后,居然还在舞台上活生生地表演,我从那时候就非常热爱昆曲。昆曲结合了中国的诗、舞、歌、剧,包含了许多传统文化的元素和美学,现在还有那么强的生命力,我就下决心要把它介绍到别的地方去,那时候我就有这个〃悲愿〃。后来我有机会就请上昆的朋友到台湾表演。
现在昆曲在台湾有很大的影响力,它的观众大多是20岁到40岁的知识分子、大学生和大学教授,昆曲仿佛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地方,让他们得到文化、精神上的净化和洗礼。这次张继青到台湾唱《牡丹亭》里的《寻梦》,整个剧院里观众的呼吸好像都停止了,到了如此入迷的地步,由此我感到台湾的年轻人正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传统文化,虽然这个回顾不是很全面的。
多年前,我把上昆请去台湾演《牡丹亭》,在国家剧院里一连表演四天,那是台湾第一次大规模的昆曲演出,那时候百分之八十的观众都没看过昆曲,我很担心到时只有小猫两三只,或者观众看一半就走了。哪晓得四天的票,1400多个位子,都卖得精光。看完后大家的反应空前热烈,拍手鼓掌长达20分钟。年轻人看到中国传统文化在现代舞台上表现出它的美,明朝时候的爱情故事已描写得如此动人,爱得死去活来,原来西方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我们早就有了。从那时候我就这么想,给年轻人一个机会,让传统文化带给他们震撼,让年轻人对传统文化有一种认识,一种了解和接受。
张隆溪:刚才白先生讲的时候我想到了一点,觉得很有趣,比如说潘先生也觉得上海非常好;台北,也觉得不错;对香港则比较保留。钱文忠从国内来,对上海看得更深一点,对北京也有所保留。知识分子对本地文化总是说得刻薄一点,采取批判态度,这是很可贵的。
另外,我也想到第二点,这是因为我下个月要到美国去,开一个关于未来美国大学发展的会议,讨论人文学科的教育问题。大陆前阵子有人文精神失落的讨论,他们认为以前是政治的高压,现在则是商业的高压。商业的高压在香港也很明显,尤其是人文学科的知识分子,觉得这不是个好时候。也许孔子在他那个时候是很倒霉的,现在说孔子是文化大师,可是当时谁也瞧不起他,〃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别人骂他的话,这恰好是对知识分子很好的描述。
我在香港一年,对香港有很强烈的感受。香港好的地方是英国人留下的典章制度,包括法治精神等等;它的商业发展,金融中心的地位都是无话可说的;它的基本建设做得很好,像公共交通在世界上来说也是一流的。可是在文化方面,是极不平衡的,即使香港是这么富裕的地方,有这么好的人才。说香港是文化沙漠是太刻薄了,不过它的文化是不成比例的。在这种地方,恰好需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如果我们这么多人抱怨香港没有文化,这个抱怨就是使香港有文化的起点。
黄维樑:刚才说香港的街道名称,像窝打老道,谐音〃我打老窦〃,是非常粗俗的。但也有非常文雅的,像九龙城的延文礼士道、歌和老街,这都是从英语翻译过来的。我用这两个例子说明香港文化东西交汇,有很坏的地方,也有很好的地方。人类本来就是很复杂的,何况是中西文化交汇的地方。
我最近收到新亚书院出版的一本书,是有关香港书画社的资料的,几十年来,香港有几百个书画社。如果说香港没有文化,我是第一个反对的。1985年4月号的《明报月刊》,刊出余英时先生的一篇文章(该文后来收入余先生的集子《文化关怀与中国情怀》),余先生说香港根本没有文化,哪有文化危机可说,我马上写文章反驳。
1979年,香港市政局举行文学节,白先勇先生那时候来香港,跟刘以鬯、余光中等人一起参与;更早以前,茅盾、萧红都在香港写出不少东西,许地山在香港六年;早在19世纪中期,王韬办《循环日报》,他写游记、社评、诗歌、小说,有个中大同事王晋光教授说他是香港作家的鼻祖。他的特征,成为后来金庸、罗孚的雏形。另一方面,我对中国文化一点也不悲观。中国文化有非常强的生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昆曲那么精致的艺术,它仍留下来了诗词书画也留下来了。中国文化几千年的历史,是不可能摧毁的。
马家辉: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回到白老师提到的中西文化的撞击,白老师说21世纪是重新出发的时候,那么上海、台北、香港这三个城市,哪个扮演比较积极的角色?基本上我只去过上海两天、北京一天,对这两个地方完全不晓得。可是我在香港出生,在台北住过一阵子,我想比较这两个地方。
文化的变动与改造有一个中介作用,这个中介,狭义来说,是一群知识分子;比较广义的来说,是一个公民社会(civil
society)。假如从这两个中介来看,香港被台北远远地超过了。从前台湾还没有解严的时候,香港比较开放,有言论自由,可是香港错过了很重要的机会民主制度的推广,这个制度跟公民社会的发展有关,中英谈判过程中香港早已落后了,台湾反而前进了。开放以后,台湾言论自由更厉害,像台独什么都可以讲,从典章制度来说,台湾已超越了香港。而就广义的中介公民社会来说,台湾也超过了香港。香港什么杂志媒介都可以流进来,不过去真正用它们的人很少,发挥使用的空间也很狭窄,台湾就全不一样,像女性主义,有什么左翼、中翼、右翼、保守、环保等女性主义,每个方面都有很严肃的辩论,在社群里加以推动。
台北的典章制度虽然还有点混乱,可是言论自由、民主化已大大地开放,超越香港,在争取民主、解严的过程里面整个公民社会都参与了,加上大学入学率、网络的普遍率等数据的比较,我以为在21世纪里重新出发我先把北京、上海都放在括号里面台湾可以承担积极的责任,让中西文的撞合朝理想的方向发展。
白先勇:我想隔了距离,从外面看某个地方,总是觉得美好一点。
夏志清:五四文学与台湾当代文学
题按:夏志清先生系美国耶鲁大学英语系博士,现任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文系中国文学教授。夏先生著作极多,作品散见于外国著名学术杂志。他所著《中国古典小说》、《现代中国小说史》名重于中外学术界,对中国古今小说的评介另开创一新局面。本刊趁夏先生伉俪访港之便,请他谈谈对当前台湾文学的观感。
戴天:今天晚上,我们准备用一个大题目来访问你,就是〃五四的文学与当代的台湾文学〃,请夏先生大致发表一下你对这方面的意见。
夏志清:前者已经忘了,后者还不曾念,你叫我从何说起呢?(众笑。)
戴天:是这样的,夏先生,我们看过你写的一本书《现代中国小说史》,一直写到1957年,以后的就没有再写下去。而台湾省、美国的中国学人,亦甚少批评1957年之后这一段时期。所以我们很希望夏先生能够在今天晚上谈一下1957年到1970年之间这一段时期的台湾文学,用一个比较批评的方法,就是用五四文学(包括30年代的文学在内)来做标准,比较一下现在的台湾文学。
夏志清:大体上说,当代的台湾文学,应该比五四时代的文学进步了,特别是写作技巧这一方面。这当然是指最有成就的台湾作家而言。但两者比较,最大的不同,我想还是在于五四的时候,一方面是文学,一方面是政治,而现在台湾则比较纯粹只是文学,也可以说是more
dedicated to literature(热心于文学)。五四时代的文学,却多用来传播政治思想。
戴天:是的,我们看过夏先生一篇文章,好像也是在《明报月刊》发表,提及五四文学的时候,就说,它们大致上都有一个主题,也就是忧时伤国。从这一点去比较,今天台湾的情形,也应该算是多难之秋啦,那么,台湾的作家,是否也有必要对国是多发表一下意见呢?
夏志清:你是说那篇叫做Obsession with China的文章?我那篇文章主要是要表明,五四以后到1949年这一段时期的文学,与传统中国文学有什么不同,以及建国后的文学,又有什么不同。我想有一点很重要的就是,过去中国古代,一向都是文人第一,这是事实,至于是好是坏,那当然很难说,我们今天晚上也不好花时间讨论这一点。总之,古代的文人,也许由于尚未有外洋冲击的关系,好像大部分都是不大关心现实政治的,顶多是讲讲皇帝啦,民间疾苦啦之类。五四到建国这一段时期,文人才开始大量关心中国的前途问题,虽然那个时代的文人,由于大部分都分心于政治,不论他们创作多勤,他们真正的文学修养,其实都很差。而台湾的文人呢,也不好说是不踏实,但他们好像的确不很在乎大陆的情形,也没有要骂就骂,要批评就批评的表现,好像他们总避免接触到大问题。台湾的年轻人,不管写诗的也好,写小说的也好,似乎一心一意都放在纯文学之上,在文学的领域里,more concerned with what〃s going on(对文学潮流似乎很开心),而没有顾及其他。
戴天:是的,夏先生那篇文章亦好像有提到,五四时代虽然有感时伤国的爱国精神,但是以文学论文学,他们却没有接上西方文学的主流,而台湾现代文人的唯一目的,则似乎旨在接上这主流?
夏志清:也无所谓接不接啦。当然,肯多研读20世纪早期西方文学的大师,总是好现象,自己眼界开了,创作时总想避免浅薄和俗套。相反的,当代美国年青作家,尤其是新左派的,他们故意要抛弃20世纪的〃现代传统〃,自己思想非常霸道,文字也不考究,和台湾那些受过〃现代传统〃熏陶的作家比起来,实在要粗糙得多。
戴天:台湾既然有一部分作家想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