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快晕过去了,真的就把裸体的阿茹抱在了被窝里。我很清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这件事情虽然很原始,但是因为在传说和想象中充满神秘色彩,我们真正接触上了,就都感到很紧张。她好像很有经验地指导我,我也像很老练地进行,我们都显得急不可耐,结果,没有成功。
两个人又抱在了一起,经过一番折腾,两个身体的温度一样热了。
我们互相嘲弄地看着对方,彼此心想都是小嫩雏儿,谁也没有经历过。这样反倒让我们都放松了,都高兴起来。我们都是第一次。
休整了一下,再一次努力,我们成功了! 非常成功! 完事,我摸到我们身下炕席上黏糊糊的,我说是血吧。
阿茹好像很随意地说:怎么会有血。
我说:你以为我是傻子,第一次就是应该有血,连狗都有。
阿茹说:谁说第一次就应该有血? 我说:我早就知道,处女都是有血,叫处女红。
她说:那是处女,我又不是处女。
我说:你不是处女,怎么会是第一次? 她说:我就是第一次,我的处女膜早就被破坏了。
我说是谁破坏的? 她说是我阿爸。
我说是谁? 她说阿爸! 我又说谁? 她说我阿爸! 你聋呵? 说了这么多遍。
你和你阿爸睡过觉? 不是,他用脚踹的。
为什么? 小时候,他教我练舞蹈,我的胯很紧,连大劈叉都做不了。有一天,我自己正在练,没提防,他从后面上来就是一脚。我的胯一下子就劈开了,这里就撕裂了,当时流了好多血,几天都走不了路。我阿妈骂我阿爸是南方来的白脸狼。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不快一下子就烟消云散,好像对阿茹的阿爸也不怎么怨恨。
阿茹说我要回去了,一骨碌下了炕,她用手指逼住我的嘴唇,在我耳根悄悄地说,光屁股躺着,别动,我出去你再下地插门开灯。
这一顿酒喝得我梦想的风流和幸福,提前来到了。我曾经无数次期待着在一个牛粪飘香的寒冷夜晚,喝上一碗滚热的羊肉汤,在被窝里睡上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那个女人一定要是阿茹。
是酒给了我勇气和冲动,最主要的是给了我好运。平时我很理智,想将来和阿茹结婚也是几年以后的事情。为什么要几年以后? 是感觉自己还没长大? 还是还有什么理想要去实现? 朦朦胧胧也说不清楚,我觉得自己是大人了,但是还很年轻,往后还有很长的岁月。至于理想,我想没有什么理想,已经户口进了旗镇,吃上红本供应粮了。我也知道草原外面还有一个世界,顺着火车站的铁轨走出去的世界,外面有北京、白城子、呼和浩特……但没有往那么遥远想过。
没想到梦想却像做梦一样这么容易实现了。
实现之后,我还觉得是在做梦。
阿茹走了,我睡不着,瞌睡没了,酒劲儿过了。我就起来了。我头不疼了,还有点恶心,喝了半壶奶茶之后,我又想喝酒了,心情舒畅得还想哭。
我的屋里没有酒,也没有菜。我就穿上烤千的衣服去找铁山。我要庆祝! 这个意想不到的风流已经让我感到很满足,很幸福了。
去铁山家喊醒铁山是一件很费周折的事情。
还没进他家的大门,就先惊醒了他家的狗。
那是一条牧羊犬,大得像一头牛犊子,低沉的吼声也像牛叫。我们家有几群羊,从来没养过这么大的牧羊犬。他们家没有羊,却养了这么一条大狗。
旗镇上的人都传说:查干庙里的每一代活佛都有一个藏獒护佑。这是从当年建查干庙的时候,达赖喇嘛送给僧王的第一只藏獒开始,就立下了规矩。尼玛活佛的藏獒,每天都由厨师瘸腿巴根伺候。查干庙解散,活佛和喇嘛都还俗了,尼玛活佛就让厨师巴根把藏獒带回家,继续伺候。
我对传说的真假不感兴趣。反正我知道阿爸还俗回家的时候,带回去的是黑狗双喜。我希望藏獒在铁山家养着,也希望这条大狗就是那条藏獒。
铁山家这大狗名叫金山,听起来像是铁山的哥哥。铁山没有哥哥,他的弟弟叫银山。金山长得虽然凶悍,张开大口就可以吞进一只小羊,但是平时给我的感觉,好像这个家伙城府很深、很傲慢、很懒惰,很少睁开眼睛,睁开眼睛也看不太清楚它的目光,它的眼周围有很多皱皮。虽然像牛一样地低沉吼叫,但我却很少听到它叫,叫声也不大,却很威严。不像其他的狗那样张狂,没完没了,哕里哕嗦地纠缠着叫,这条大狗用它的沉默赢得了我的尊敬。
金山本来在睡觉,我去敲铁山的窗子,却不小心,踩住了金山在窗子下狗窝里露出的尾巴。
金山从狗窝里钻出来,看见是我,我向它晃晃手指,像老熟人一样,很抱歉地露出一副套近乎的表情。金山很厌恶地晃一下头,又回去睡觉了。我真的感到有些歉意,这么冷的夜里,把金山的尾巴给踩了,把人家从梦中惊醒,真是太扯淡了。
我继续敲窗子,一个很熟悉的,比铁山苍老的声音问我:谁呀? 啥事? 我说我是阿蒙,找铁山。
接着屋里出现一阵子互相推动的声音,一个比铁山年轻的声音在喊:起来,外面有人找。
我把铁山的阿爸巴根师傅和弟弟银山都惊动醒了。心里比对那条大狗金山还觉得愧疚。铁山就是不醒。等老的声音和小的声音一起和声喊叫的时候,铁山被从炕上推到地下摔醒了。
铁山从地上爬起来,搞明白了我在外面叫他,忙开门关心地问我:兄弟,你还没醒酒吗? 出啥事了? 大半夜的,进来,快别冻死了。
我说早就醒酒了,我还想喝酒。
我这句话倒是让铁山彻底醒了,他表情怪异地说:什么,还喝酒? 你这么冷的半夜来把我叫醒,就是想喝酒? 我说就是,快走吧,跟我一起喝酒去。
铁山说想喝酒你就自己去喝吧。
我说旗镇里的饭馆都关了,我没有酒,也没有莱,怎么喝? 铁山说,遇上啥事了让你非喝酒不可? 你刚学会喝酒就上瘾了。
我说好事,回团里告诉你。
铁山不情愿地和我回到歌舞团,他说你回屋去把炉子捅旺,我去食堂。
一会儿铁山拎着两瓶草原老白干,端着一铁盆杂烩到一起的剩莱就进来了。
他把盆往炉子上一放,铁盆里的剩莱吱吱响着,就冒上了热气。剩莱按照加热的顺序,分别飘散出了不同的味道,炒羊肉、炖白菜、拌土豆丝,最后烧开了,汇成了一个混合的味道,香味迷人。
我们两个把烫热的酒端起来,互相看了一眼,大笑一声,就开喝起来。铁山说:我敢断言,你将来肯定是一个酒鬼,来先干三杯。
铁山不急着问我这么晚了为什么要起来喝酒,我本来想把和阿茹的事情留到后来,喝到情绪高的时候再说,或者等铁山问我的时候再说。
这是在我自己的二十一年人生中,感到最牛逼的一件事。可是铁山更牛逼,他不问我。我便按捺不住了。
我三杯酒下肚,脸开始红了起来。我说:兄弟,知道为什么要找你来喝酒吗?铁山还是有些不满地说:是你没酒没莱,让我帮你淘弄。我刚离开这么一会儿,冰天雪夜的你能有啥好事。
我说:你这话说得太没良心了。我有高兴的事情要庆祝,在旗镇里没有亲人,我把你是当成了亲兄弟,真是比亲兄弟还亲,我才找你喝酒,告诉你这个好事。
我想当时铁山一定被我感动了,他自己倒了一大杯干了进去。
他这回不再沉默了:说吧,兄弟,是什么好事。
我说刚才我和阿茹睡觉了。
铁山笑了,他说你不是在醉梦里睡的吧? 我说我也怀疑过是在醉梦里,不过不是,是真的,是她自己钻到我被窝里来的。
还在说梦话呢,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也没发烧,也不醉了,也不癔症,觉也醒了,是真的吗? 铁山站起来,走到炕边,掀起我的被子,皱一下鼻子,走回炉子边举起酒杯:是她的味道,兄弟行啊,祝贺你! 不喘气连干三杯。
铁山这个举动让我的心一下子冷了下来,我说:你这么熟悉她的味道。
他说:傻兄弟,别瞎想,她每天来打饭,我还能闻不到她的味道吗? 我心里还是很疑惑,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很沉重。我相信阿茹和铁山决不会有任何事情,即使这个世界上没有我,他们之间也不会有事。可是我的心情就是坏了。一言不发,我就把剩下的半瓶酒吹喇叭一口气喝了进去。
我又开始唱长调。外面风很大,我和着风声纵情地高唱。
铁山趴在炉子边上放声痛哭,他说兄弟你唱得太忧伤了,你的内心会这么苦吗?我简直太难过了。
我停止歌唱就开始大口呕吐。吐得一盆一盆的脏东西,让铁山接着往外倒。我全身抖动,泪眼模糊地看见从胃里吐出的东西,有今天吃的,也有以前吃的,还有从小吃进去,就没有屙出来过的陈旧东西,都被我吐出来了。
我神情恍惚,看到了阿爸,我在呼喊他,我也看到了阿妈,阿妈在呼喊我。
吐完,我全身发软,感到轻飘飘地就被铁山放在了炕上。
我醒来天还没亮。铁山又走了,灯也关了。
我感到很平静,身心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悦。我起了床,打开灯,捅旺了炉子里的火。
我一圈一圈在屋子里走动,感到很轻盈。
我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又要唱长调。
我不由自主地唱了起来,很快冲破空旷悠远,像有一种寻找回丢失的牧群的感觉,晃晃悠悠,辽阔的草原铺展在我宽阔的胸膛,我就和草原融为一体了;一会儿就乌云密布,风雪飘摇裹挟着我,太多苦痛和悲凉涌上心头,我还是用力冲破了苦难;阳光就暖洋洋地照亮了起来。我身心舒畅,痛快淋漓向上飘升,感到有一股慈悲、空灵的力量在我的周身旋转,抚慰着我绸子一般的心肠。我感觉到了是佛在把我抚慰。
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长调了,长调就是草地上的生命发出的原生状态的声音,是夜里大自然的风教会了我唱长调。
外面很冷,我就是不冷,身上的血在血管里,好像炉子上的开水一样被煮开了,在我的身上沸腾。我去上厕所,披着我的军大衣,趿拉着棉鞋就冲进雪地里了。铁山昨天告诉我,这两天别出门,明天——现在已经是今天了,是腊八,腊七腊八冻掉下巴,是最冷的两天,这两天中,最冷的是腊八天将亮的时候,我们叫狗龇牙的时辰,就是狗冻得牙都龇着合不拢嘴。
此日此时,我却披着军大衣,热气腾腾地站在厕所里撒尿。我的尿像酒一样,散发着醉意阑珊的味道。
厕所坐北朝南,男女之门从东西分头进入。
南北通风用的是木条横嵌着的百叶窗。腊月刮北风,风从北窗子进去,在厕所里旋转一圈,从南窗子出去,就发出了悠长的吼叫。我站在厕所里,听得入迷了。我提着裤子往门口走,风却发出了更粗的吼声,我一下子明白,是我刚才撒尿挡上了北窗子的入风口。我又走回厕所里,挡上北窗子,风又变得很细很尖的声音。我的兴致来了,北风从北窗子进来,就像从巨大的胸腔里挤了出来,北窗子就像喉咙,进入厕所就像进入口腔,我在厕所里来回跑动,就像舌头一样在口腔里来回跳动。南窗子就是张开的嘴巴,向外歌唱。
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