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程度,也完全无力把我们受苦受难的肉体,我们受尽折磨的身体完全毁灭。在这样的时刻里,一个人的血脉也还是一刻不停地奔流着,而不至于像一棵大树那样,受了雷击立刻拔根倒地终结生命。我当时的痛苦仅仅只有一下子,一个瞬间,折断了我的关节,使我呼吸闭塞全身沉重,倒向那张长椅,领会到一阵非死不可的愉快感觉。可是,我刚刚说过,一切痛苦毕竟是懦弱的表现,碰到强劲有力的求生的欲望,它就缩了回去,留存在我们肉体里面的生的愿望,似乎远比我们精神里面的一切求死之意更加强烈。我当时是那么地哀痛欲绝,后来怎会重又站立起来,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不过,我终于又站立起来了,当然,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要做什么。我突然想到,我的箱子还存放在火车站,我立即迫切希望到那儿去,走吧,走吧,走吧,快从这儿走开,离开这个该诅咒的人间地狱。我对谁也不理睬,一气跑到车站,打听下一班去巴黎的火车什么时候开出。守门人对我说,十点钟。我立即办好托运行李的手续。十点——从那场惊心动魄的邂逅开始时算起,正好是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充满了种种荒谬透顶的感情,如疾风骤雨般此起彼伏,我的内心世界从此永远被毁。可是那时,我脑子里什么感觉也没有,脑子里只有一个字永远像在敲打在抽动:走,走,走……我头上血脉急涌,像是有个木楔不停地打进我的太阳穴里:走!走!走!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我自己,回家去,回到家人身边,回到过去,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我连夜乘车前往巴黎,在那里换车,直接前往布隆,从布隆到多佛,从多佛到伦敦,从伦敦去到我的儿子那儿——一路疾驰,我不思不想,足足四十八小时不睡、不吃、不说一句话,车声隆隆只有一个音响:离开!离开!离开!离开!最后,突然在我儿子的乡间别墅出现,人人感到意外,全都大吃一惊,我的举止和眼色里一定有点什么泄露出了我的隐秘。我的儿子想要拥抱我、亲吻我,我躲开了,我觉得我的嘴唇已经受到玷污,不能再跟他接触了。我什么话也不回答,只要求洗一个澡。因为我迫切需要把旅途中的尘埃,以及我身上其它所有的污垢全都洗净,那个着了魔的人的激情仿佛还粘在我的身上。然后,我脚步沉重地上楼到我房间里去,一连睡了十二、十四小时,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我从未有过这样的睡眠,这次睡眠使我现在已能体会,躺在棺材里寿终正寝是怎么回事。我的许多亲戚对我温存关切,仿佛照顾一个病人,但是他们的柔情只能使我痛苦。我羞于接受他们的敬畏,他们的尊敬,我只感到满心羞惭,我必须时时刻刻处处留神,提防自己突然失声惨叫。为了疯狂的荒唐的激情,我背叛他们,忘记他们,还曾经企图抛弃他们,我多么愧对他们啊。
“后来,我无所事事,来到了一座法国小城,因为,老有一个幻觉跟随着我,我总觉得每个人看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我的耻辱,我的变化。我竟是这么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忠、不洁,连灵魂里最深处也不得安宁。常常,每当我清晨醒来躺在床上,心里会惊恐万状,害怕睁开眼睛。我马上又记起了那一夜醒来时的感觉,唯恐突然发现身旁有个半裸的陌生人,于是我会和当时一样,一心只想立即死去。
“然而,时间具有最大的力量,年龄对于一切情感有着一种奇异的削弱作用。人们如果感到死亡渐渐临近,它浓黑的阴影已横在路上,这时一切事情就会显得模糊黯淡,不再那么明锐地刺激感觉,它们那种摧伤心情的力量就会减少许多了。渐渐地,我已能心定神宁无所惊悸了。多年之后,有一次我在社交场合遇到奥地利公使馆的一位参赞,一位年轻的波兰人,我问起那个家族,他告诉我,这是他堂兄的家族,他们的儿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罗自杀死了,——我听了这话都没有一点颤抖。这事不再令我伤痛了,它也许——何必否认这点自私之心呢?——还曾使我感到庆幸,因为,我一直担心会再遇到他,可这一来,最后的恐惧也消失了,我现在除了自己的回忆,再也没有什么别的见证了。从此以后我平静了许多。人变老其实并不意味别的,只不过是对于过去不再感到不安罢了。
“您现在大概可以了解,为什么我会突然要向您谈起自己的遭遇来。您为亨丽哀太太辩护,您热情地宣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就可以决定一个女人的整个命运,我当时觉得这指的是我,我感谢您,因为我第一次感到我的行动为别人所认同。我立刻暗暗忖量:将自己的内心倾吐一次,也许能解除心头的压抑,卸下长日的忆想;如果这样,我明天也许又可以前往蒙特卡罗,再踏进曾和我命运相遇的同一座赌场大厅,而不再对他,也不再对我自己怀有任何怨恨。如果这样,压住我灵魂的一盘巨石就会坠落,深深沉入过去,永远不再浮现,我能把一切说给您听,对我真有好处。我现在轻松多了,几乎感到快乐了……我谢谢您。”
说到这儿,她突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有些尴尬,想找一句合适的话说。可是,她一定觉察到了我的窘态,连忙阻止我道:
“不,请您什么也别说……,我不想您给我什么回答,也不需要对我说什么……您听完了我的话,我非常感谢您,祝您一路平安。”
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来握别。我不由得抬头看她的脸,我深深感动了:这位老妇人面色慈祥,却又同时微露羞赧地站在我面前。突然间她的两颊泛起一阵红晕,直升到她的白发,不知这是往昔的激情回映,还是因为心情惶乱。
她那么站着真像是一位少女,往事的回忆使她慌乱,自己的坦白使她羞怯。她好像新娘子一样有些腼腆局促了。我不由自主地深受感动。我迫切想要说一句话,表达我心上对她的崇敬。然而,我喉管梗塞,说不出话来了。于是,我弯下了腰,满怀恭敬地吻了吻她那枯萎的、秋叶般微微颤抖的手。
家庭女教师偷听来的秘密
只剩了两个小女孩单独呆在她们的卧房里。灯已经关了,到处一片黑暗,只有两床之间还有点微弱的光。两个孩子呼吸得那么轻微,几乎使人以为她们都睡熟了。
“我说呀。”忽然一个轻微的试探的声音在黑暗里发问,这是那个十二岁大的女孩子在说话。
“什么事?”比她大一岁的姐姐回答道。
“你还醒着,好极了,我有点事情要告诉你。”
另一张床上没有回答,只是起了一阵沙沙的声响。那个大一点的女孩子坐了起来,在等着妹妹接着说,她的眼睛在幽暗的灯光中闪闪发光。
“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不过,我先要问问你,你有没有发现曼恩小姐最近有点奇怪?”
“嗯,”姐姐沉默了一下说,“确实有点,但是我说不出是什么地方。她不像过去那样严厉了。我两天没做功课了,她也没责备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似乎再也不管我们了。她常自己坐在一边,也不像往常那样跟咱们一块玩了。”
“我想她不怎么开心,而且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现在连钢琴都不弹了。”
谈话停顿了一会儿。
接着姐姐说:
“你不是说有事儿要告诉我么?”
“是的,但是你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能告诉妈妈或是你的好朋友,一个字都不能说。”
“当然不会说。”姐姐不耐烦地回答着,“快说吧。”
“好吧。就是刚才我们上床之后,我忽然想起还没对曼恩小姐说晚安,我的鞋子都脱了,但我还是去她房间了,我悄悄地走到她房间去,因为想让她吃惊一下,所以我轻轻地把她的门打开,开始我还以为她不在屋里呢,灯亮着,可是看不见她在哪里。忽然——使我大吃一惊——我听见有人在哭,而且看见她穿着衣服躺在床上,头埋在枕头里。她哭得特别伤心,我觉得很奇怪。她没看见我,所以我就又退出来轻轻地把门关上。然后我又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因为我吓得简直走不动了。隔着门,我还听得见她在哭,后来我就回来了。”
又有一阵子,她俩谁都没说话。后来姐姐叹了口气说:
“可怜的曼恩小姐!”这句话在屋里回荡着,渐渐消散,又归于一阵沉默。
“我真想不出她为什么哭,”妹妹又说道,“她最近又没有什么伤心事,妈妈也不像从前那样老找她的错处,我敢说我们也没有让她心烦,那有什么事会让她哭呢?”
“我想我知道。”姐姐说。
“她为什么哭?快告诉我。”
姐姐迟疑了一会儿,说:
“我想她是在谈恋爱。”
“谈恋爱?”妹妹坐起来问,“谈恋爱?跟谁?”
“你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吗?”
“你不会是说跟奥托吧?”
“当然是他!他爱上了曼恩小姐。他在咱们家住了三年了,两三个月之前,他还从来没和我们散过步呢,后来他却每天都陪咱们出去玩。在曼恩小姐没来之前,他很少理咱们,可现在他总是围着我们转,每次咱们出去总会碰到他,无论是曼恩小姐带咱们去公园、花园还是别的地方。你肯定也注意到了。”
“我当然注意到了,”妹妹回答道,“可是,我只是以为……”
她的话还没说完,姐姐又说:
“我本来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可是后来我猜他是在拿咱们作幌子。”
这时姐妹俩又陷入了沉默,她们都在回想一些事情。妹妹又好奇地问道:
“如果是这样,那她为什么要哭呢? 他那么爱她。我一直以为恋爱是件很快乐的事。”
“我也认为恋爱应该是件快乐的事情,”姐姐梦呓般地说,“我真闹不明白了。”
女孩困倦地又说了一遍:
“可怜的曼恩小姐!”
那晚的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早晨她们都不再提起这件事,但都知道彼此心中仍为这件事整个占据着。尽管她们努力不和对方会意地相望,但每当遇到家庭教师时,她们总不由自主地要交换一下眼色。吃饭时,她们偷偷地观察着她们的表哥奥托,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似的。她们都不跟他说话,只是暗地里观察着他,想发现他跟曼恩小姐之间的秘密暗号。她们都无心玩耍,只在急于发掘这个巨大的秘密。到了晚上,她们之中的一个会用一种假装不在意的语气问另一个:
“你今天又发现了什么事吗?”
“没有。”另外那个简短地回答着,很快掉过头去。
说实在的,两个女孩已经有点害怕讨论这个问题了。事情就这样地又过了几天。那两个女孩在静静地观察着,但心里都忐忑不安,觉得正在接近一个闪烁不定的秘密。
终于,在晚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