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德先生”( 民主 )已逐渐进入民众意识,公众不愤,闹起来,直把状告到官府衙门。官府一看不妙,就发令推翻原来的虚假选举的结果,重新进行普选。说到普选场所,是在当地唯一的小学校旁边,搭了许多临时的席棚,让老百姓按地段分段投票。村民里有不识字不能书写的,由小学校选拔出书法优秀的学生代为书写选票,同时设有监察员在旁监视,杜绝了任何作弊的可能。周汝昌就是一个被学校选拔出来的“小写票员”,一直到了晚年,他还能回想起当年选举时那如海河潮水般激昂高涨的公众情绪,激情场面,栩栩如生,恍在目前。因为这次选举的结果,当选为商会会长的,就是周汝昌的父亲周幼章。
其实周幼章只是一个老书生,既缺乏政治素质,对商业营运也不擅长,但既然中过光绪末科的秀才,家里又是养船大户,且平日热心群众文化的组织活动,当然是被群众视作一个德才兼备的“公众人物”了。周幼章从心里不愿意担任这个职务,因为当时已经是军阀混战的时代,政治动荡,乱兵横匪,时常骚扰地方,商家更是被敲诈勒索的对象,当商会会长就要应付各方,责任其实很大。周幼章知道自己被选,不禁连连叹气,写辞职报告,却辞不掉。以后年年写辞呈,写呈子的任务,就落到周汝昌身上。
周汝昌晚年回忆说:“当时托辞是患病日重,年衰不堪重任。这种辞呈,也不知写了多少次、份!父亲辞不下来,原因并非官府‘宠任’,实因公众不放。辞呈的批语,有一次是‘环顾该乡,众望所孚,实无第二人,尚期勉为其难,以维桑梓……’父亲受爱戴,一是公直不阿,二是清廉高尚,三是一心为人,不计利害。最拥护的除商民外,还有一批体力劳动人民( 历史由来,此地乃海河码头,搬运行——脚行,颇有一定力量与影响 )。父亲支持他们‘打牙税’( 把派来的苛税员打跑了,不敢再来 ),反对劣绅的谋私行为。父亲还写状子控告某任天津县官的劣迹。这些都是商民最为传诵的话题。为全村抗争权益,包括抗摊派,抗勒索,这些‘呈文’,也是我写的多。父亲一生爱国,那时国产品稀少,他见我们的书上有上海三友实业社,是唯一的‘国货’百货大商店,便写信邮购,我小时候穿的布衣服,不少是‘三友’那儿来的。父亲的品德,培育了我。”(《 天·地·人·我 》;周幼章抗匪、“打牙税”等事迹,《 古镇稗史 》亦有记述。 )
替父亲抄写辞呈,成了周汝昌的“课外作业”—— 这或许也是他后来成为书法大家的一种早期“因缘”吧。呈子是呈送天津县官府衙门的,用的是纸店印制的“白折”,没有行也没有格,但必须用小楷写得美观,体现出恭敬。前两年,呈子的内容主要是两项:一是陈述自己有病不能胜任会长职务请求免职,二是为拒绝交纳上峰加给地方的各种摊派捐税陈述理由。但到了周汝昌小学快毕业的时候,社会政治形势发生了变化,周汝昌代父亲抄写的“呈子”内容也发生了变化:一是请求派兵,二是“具结”——为完成各种公派任务写保证书。
《红学泰斗周汝昌传》 题记少年被绑票的经历(4)
请兵是为了防卫土匪的抢掠。天津南郊区早就流传着四句口头禅:“沽出匪,沽窝匪,沽养匪——咸水沽抗匪。”原来从天津南郊小站往南一带,有一股专门绑票的土匪活动得十分猖獗,海下的各村镇,都向土匪交钱纳款,以求避免更大的侵害。这股土匪在各村都布有“眼线”,里勾外连,各村“自愿”筹出款项,交给“线人”转与票匪,线人当然也从中分红渔利。只有咸水沽的村民商贾,顽强“死硬”,不与土匪“应酬”,一文钱也不交纳。那个在选举中作弊的李姓劣绅,据说就是票匪的“线人”,却被村民商贾集体抗议告状,没有当成商会会长。咸水沽民风强悍,敢于抗匪,组织了“保卫团”,有步枪,还有二十九军抗日式的大刀,上面拖着红布刀穗,威风又威武。绑匪也“硬碰硬”,夜夜前来围攻,与保卫团对垒格斗,还真成了棋逢敌手的阵势。保卫团的卫士虽然勇敢,但天长日久,形势逐渐严重吃紧。周汝昌这样回顾当年的“战斗场面”:
提起那围攻,可真是惊心动魄!那时我虽值小学快要毕业之年,但久叹学运坎坷,经常“逃难”——逃的是败兵(军阀混战时期,败兵流窜横行,如虎如狼),逃土匪,也不知多少次了。这回到了围攻之日了,可真吓人:那时每天晚上刚刚擦黑,战斗就开始了,总是一枪领头,那一声长啸,划破死寂的夜空,然后,枪声越来越密,就像爆豆儿的锅,万声齐发!匪徒的“叫阵”和“喝彩”(说对方“好枪”!)之声,就近在咫尺——像在房后头!这样“前线”式的激战,总要持续到大半夜,方才盼到渐渐止息:匪攻已退。人们相互苦笑着说:“不容易呀——又活过一夜来!”
一个孤立无援的乡镇,自己组织起来保卫村落与土匪对抗,正气冲霄汉,意志薄云天,但总不能长年累月打“持久战”,大家合计,只有向附近驻军二十九军求援,请求派军驻村守卫。周会长写呈子请求驻军,写的雪片一般,周汝昌也就雪片一般地抄写。呈子终于起了作用,二十九军派来一个排,打了一两夜,发现不行,加派为一个连,一个配备一挺机关枪的连队。谁想一个连都不行!原来咸水沽地形狭长,绵延数里,北临老海河湾,南面有小道路口无数,都得防守,兵力分散,夜夜激战,攻势凶猛。幼年的周汝昌,就经历过无数个这样惊心动魄的夜晚。
后来二十九军有军事任务,驻军撤走了,咸水沽的村民没了辙。幸亏大家心齐,团结一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修筑土围子,把四面八方的小路口都堵死,这样才能解决防守人力火力分散的问题。在驻军撤走和土城建好的这一段时间,周幼章让妻儿躲避到数十里外的亲戚家去,自己在村里主持防务,每夜借宿于不同的熟人家中。这种公而忘私的精神感动了地方,不但咸水沽,周围“七十二村”,都无限崇敬,数十村联名做了一块巨大的樟木牌匾送来,上面刻着“硕果苞桑”;咸水沽众商号则合送了一个大银盾,上面刻“智深勇沉”。
这种家庭的光荣和骄傲,当然会深深地贮隐于周汝昌的眼中心中,成了他后来为人处世的传统资源。对故乡人民的卓越表现,周汝昌也有美好记忆:“修围子可不是一件小动静。那时的一个唯一的可贵条件是万众心齐,心气儿往一起聚,团结异常,一切难题都能找出办法。此地的南面,大都是上好的‘园子’——种蔬菜、细耕作的‘棵把’( 乡语,指的是青菜精品 )园地。这一方的人,比较富裕,种‘园子’的多,再往开边去,那就是出产小站名稻的大片大片的碧绿水田。所说民户也不像真正的穷苦农村,没有十分贫苦之人。一旦说修围子,挖沟取土,围墙基地,几乎都占用这些园子地,毁了真叫人心疼。可是,那时多年磨炼的全镇商民,顾大局,急公好义,肯于牺牲个人利益,终其事没听到什么怨言或发生什么争执控讼,十分顺利地修起了相当坚强宏伟的一座‘小城’,规模甚是可观。那时,仅仅这一工程的始末原由,种种情事,人的智能才能,父老们常当作‘一部书’来讲给人听,真是比一部书还热闹,还好听。”
后来周汝昌在追求学问的历程中遇到坎坷困难时,也有这种心理积淀无形地鼓舞着他不屈不挠地勇往直前,像老家人们修筑起宏伟的“小城”一样,周汝昌则建起了他辉煌的学术文化之城。
周汝昌被绑票,被“劫秧子”,就发生在此后不久。“小城”修好了,土匪攻不进来,但在当时混乱的时代背景下,天津郊区还有各种各样骚扰危害老百姓的日军、汉奸、“翻译”、高丽( 朝鲜 )浪人等等,特别是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的各种“杂牌军”,身上穿着或黑或黄的破烂制服,浑身邪气,窜到哪儿哪儿的老百姓就遭殃。咸水沽村镇在长期磨炼中,也练出了一套应付的办法:不管什么“杂牌”来了,全镇的商号约定,先给他们找住宿之处,供给三餐,各商号烙好白面大饼,一筐一筐地抬到“军营”去“劳军”。这样那些杂牌军也就不好意思乱抢乱来了。周汝昌回忆说:“我至今还仿佛闻得到那大筐的上好洋白面、香油大饼的扑鼻香味,我们也不是常能吃到的。”
可是有一次出了差错。那是从山东窜来一批着黄皮的,据说是“巡盐的”,这支杂牌军在吃了几天大饼招待后,把周幼章等商号头面人物叫来,说要一笔“盘缠”才能“告辞”。这些头面人物推举一个“能办事的”回去筹钱,却久无音信。军队生疑,一个耳光把商会会长打得帽子掉在地上,然后驱赶着他和大商号的头面人物等向小站方向跑。小站南正是绑票匪徒的老巢,听说多年打不下来的咸水沽的抗匪领头人被押解前来,匪徒头目李大成十分高兴,杂牌军被作为上宾款待,周幼章等则由乱军的人质成了土匪的俘虏。
《红学泰斗周汝昌传》 题记少年被绑票的经历(5)
咸水沽的百姓没有袖手旁观,积极筹款援救,经过种种曲折——匪首收了钱却不放人,让去送款领人质的经办人急得几乎跳河——周幼章终于被释放回家了。谁知周汝昌很快又阴差阳错地被劫了秧子。
起因是周汝昌去看望被释放的父亲。因为周幼章被放后不敢回家,在天津市内某处栖身。周汝昌得到消息,与一个姓孙的姨表兄和另一个姓李的“三大爷”( 在周家兴盛时当过“书童” )一起结伴去市内看望。当日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有一班小轮渡,当地习惯叫“小火轮儿”,每天早晨从咸水沽东头的关帝庙开航,走海河直接抵达金汤桥侧。周汝昌一行三人坐船前往。周汝昌后来回忆说:“河行确是一件乐事,那时海河水势甚旺,风景实佳,两岸万苇森森,村树如绣。我们观赏着河景,好不开心!”
谁知乐极生悲,船刚行到四里外的沽河湾一带,一声枪响,小火轮被迫停船,上来几个持枪的土匪,把所有男乘客全赶下船劫作秧子,编成双行纵队,小快步慢跑“急行军”,往东南方向驱赶。周汝昌是年轻的中学生,腿脚快捷轻便,跑起来不费力。那些年纪大的商人百姓,可就跑得气喘吁吁了。跑不了多久,听见背后一声枪响,原来是一个姓韩的医生,因为患有支气管炎跑不动,落到队伍后面,土匪以为他想逃脱报警,就把他给毙了。
跑到土匪的“安全地带”,匪徒停下来询问了解秧子的情况,那些没有油水可榨的小商人等就被释放了。周汝昌乘机自报家门,说自己是周幼章之子,孙、李二人不过是同行,要他们无用,应该释放。土匪听说,以为这下子奇货可居,真把孙、李两人给放了。
周汝昌回忆说:“记得又到一荒凉处,再次休息,已经有某军警追赶剿捕之声,就在屋外经过。但我们被禁在黑室,大声不许出,紧张万分!可惜,追剿者没能发现此屋内大有‘文章’,过去了。匪人这才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