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全背诵出来。当然,校长八堂兄并没有表示不高兴,只是向学生们替周汝昌圆场说,他讲历史入了神,却忘记了背书。而周汝昌自己,也没有感到惭愧内疚,心想让我背高年级的文言文,深奥难懂,我死背它有什么用?
周汝昌对于“卖弄”、“好胜”、“竞争”一类场面上的“光荣”没有兴趣。他自负聪明之处是领悟能力胜过别人,比如说,一看就入,一学就会,一学就透……周汝昌的聪明让学校的教师们青目有加,到虚岁十五岁小学毕业时,当时的老校长陈先生带他去参加天津各小学举办的“会考”以“为校争光”。结果,各门课都成绩优异,谁知在一道答题上跌了跤:问日月食的“三方”位置,不知怎么一走神,给弄错了!因此失去了当状元魁首的荣誉。
1932年周汝昌小学毕业,次年考入天津市河北大经路北端的觉( 读作“教” )民中学初中。这所学校是河北省的一些先生办的,学生多来自河北和京东各县乡下,而很少有天津卫的阔家子弟。学校收费很低,十分省钱,生活俭朴,校风朴实,甚至有点“村”气。校规管理十分严格,学生对“老管儿”( 舍监 )如老鼠怕猫,到校外必须请假,擅出校门记大过,三次大过就开除。这所学校其实就是一种“读死书”的“应试教育”,没有课外读物,气氛沉闷单调。
但它也有特点,数学和英文的教育水平非常高,数学课程小代数、平面几何、三角学等都采用英文原版外国教科书;英文课则除了普通英语教材外,又另设文法、作文两门专业课。这培养了周汝昌对英语的喜爱,他的英语在这所学校已经打下了较好的基础。周汝昌此时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学生,几乎像个小老头儿,埋头学习,心无旁骛,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大考列榜,总平均分数98。89,从来没有低过97分。
《红学泰斗周汝昌传》 题记琴心剑胆话津门(2)
可能是受商人家风的影响,周幼章把小学毕业的孩子祚昌和泽昌分别送往木行、铁号去当学徒( 长子震昌学德文,成绩优异,但早逝 ),后来接受一位亲戚( 姓李,周汝昌叫他“老姑丈”,是早期南开学生,周恩来的同窗和契友 )的竭力敦促和劝说,才从四子祜昌开始去上中学,读大学。周祜昌、周汝昌兄弟都接受了大学教育,而前面的两个哥哥则没有这样幸运。
这是一段“读死书”的生活。不过对周汝昌来说,已在南开中学读高中的四哥经常给他带来一些新鲜的少年读物,有茅盾等当日已成名作家的作品,有《 木偶奇遇记 》、《 阿丽丝漫游奇境记 》,还有中英文对照的外国名著……周汝昌的文学天分受到了启蒙,在完成正常的教学作业外,开始初步的文学习作,吟诗填词。
不过,整天被关在校园里,对活生生的少年来说,还是闷得发慌,实在难受了,只能到“大门洞”内站一站,向校门外张望。校门外是一大片空场地,每天有二十九军的士兵来练大刀。那是有名的大刀队,后来令侵略者闻风丧胆。周汝昌等中学生看着那些练大刀的士兵,大刀环头上有红布为刀穗,气象雄壮威武,很令少年人怦然心动。那一个一个的壮士,远远望去,只见都是红面大汉,威风凛凛,剽悍英武,个个皆熊虎之士!周汝昌年幼的心灵上,不由得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同时,他的心中也分明意识到,大刀练得殷勤,说明国家的政治形势也越来越紧迫了。
周汝昌作为一个由小学进入中学的少年,在当时自然不可能有什么脱离了日常生活和学习的政治言行,但一种国家面临危亡的时代的思想感情氛围,却十分深刻地影响着敏感的少年人的心灵。更突出的,是周汝昌的文学天分已经显露,在觉民中学的初中三年,他开始作诗填词,写文章,有一篇文章还在一个报纸上发表,“稿酬”是一本书。
1935年夏,周汝昌于天津觉民中学初中毕业,秋天,以录取榜上名列第二的成绩考入天津南开中学。因为从小学到初中,每学期大考列榜,都是第一名,领奖学金,习惯了老师青目、同学羡慕的“待遇”,这次升学考试却只是第二名,虽然也获得奖学金,周汝昌还是感到遭受了奇耻大辱。但事后想,这也是一个转折点,他从此不再那么重视分数和名次,而转向了课本知识以外的广阔的文化领域。
南开中学可与觉民中学不同,图书馆的丰富藏书,校风的开放活泼,学术气味的浓郁,都超出了一个中学的规模,而有小学府的气象。特别是校门外的书店,中外文学书籍和期刊,应有尽有,时常更新。青年人的求知欲和爱好文史的天性得到了满足,周汝昌杂览博读,除自己订阅了两种英文期刊和《 中学生 》杂志外,当日正流行的一些名作家文集如冰心的小说散文,英文原版文学名著如《 爱的教育 》,精刻本的《 梦窗集 》( 南宋词人吴文英的词集 )等古典文学作品……都兼收并蓄。
学校此时已试行分理科和文科组,周汝昌选了文科,他已经感受到自己的性之所近是在文史哲。周汝昌的英文水平也在突飞猛进,参加学校组织的英文翻译比赛,得到奖牌、银盾,奖牌上面有皮质的佩带,可以挂在腰上。
周家至今还保存着一个紫铜奖牌,不过皮带没有了。铜牌的正面,两边雕刻着火炬,中间靠下方是一口钟的图案,斜向左,钟内的铃铛鼻正击在左壁上,让人感觉仿佛能听到响声。钟下方是一丛花叶,钟上方则一行横斜排列的四个字:业精于勤。再往上,正中间是一个大篆字:奖。奖牌的背面,一共五行字排列:第一行是“英文翻译比赛”六个字,铸印凹方格内的凸字。第二行是“第二名”三个字,也是凹方格内的凸字。第三行是“周汝昌”三个字,刀刻的阴文。第四行是“南开中学奖”五个字,凹方格内凸字。第五行是“凤祥金店”四个字,小凹字。还有一个放在玻璃盒罩内的小银盾,则在“文革”中不知去向了。
这时,他对何其芳的散文诗《 画梦录 》十分入迷,《 画梦录 》当时刚得了奖,报纸传媒广为报道,正是少年男女们的最爱。多少年后,周汝昌还记得自己一读之下立刻倾倒,欢喜无限,为那纯美纯情的文字所感动,特别记得其中有几句话,大意说:少女们,死了,或者嫁了—— 你愿意听哪一个消息呢?这真是贾宝玉的语言,让人感叹不已,回肠荡气!这种早年的喜好倾向,与周汝昌后来研究《 红楼梦 》和古典诗词特别能“入境”、能“心心相印”,也有一种微妙的联系。用曹雪芹的独特话语说,这种种因缘,都昭示着“正邪二气所赋之人”的气禀资质。
周汝昌一进校门,就听高年级的同学说,你来晚了,巴金、何其芳都刚走了。这些当时的文学明星曾在这所中学里讲过课,南开中学的文学气氛也可见一斑了。周汝昌在这样的校园环境里,自然如鱼得水,文学活动很快展开,主要在三个方面:研读宋词,写散文、论文,练习中英文对译,如把冰心的小说翻译成英文。写散文摹仿《 画梦录 》,也写研究性的文史论文,这些初步的成果有的曾刊登在《 南开高中 》上。他填写的词也在校刊上发表过。有一次,他把自己写的诗词呈送教国文的孟志荪先生,这位很受学生欢迎的孟先生在周汝昌的诗词卷后题了两句:“参透禅宗空色相,是真情种是诗人。”可见,此时周汝昌写的诗词已经有相当水平。下面是当年的两首习作:
浣溪沙
楼下频番见个人,轻帘薄雾看难真。钿车去后恨香尘。
檐亚已无云幻彩,栏回渐有月雕痕。闲挑寂寞倚黄昏。
瑶 华
辽空似洗,鞋软尘微,识前番新霁。攀邻闲访春寓处,见说西城桃李。轻衫侧帽,便何用、鱼书先寄。惟只愁暗识浓荫,密缀漫枝青子。
酸眸不到南阡,早半亩香泥,一溪红水。花应有恨,如诉与、薄幸寻芳迟矣。晕销粉脸,问几载、人须相似。对四围浅浪轻风,十里麦畦翻翠。
《红学泰斗周汝昌传》 题记琴心剑胆话津门(3)
这种糅和着青春美韵和迷惘的婉约词及《 画梦录 》这样的散文,是一个富有诗人气质又痴迷文史的少年人心灵心象的自然流露,但也与日益严峻的政治形势的发展构成潜在的冲突。日本人吞并中国的狼子野心愈来愈猖獗,但南京政府的退让和“不抵抗主义”激起了国民尤其是青年的愤激。一个寒假,南开中学的一小群学生放弃了回家过年,南下请愿。铁路局不让这些孩子上车,他们就步行,走了整整一夜,清晨才走到杨柳青。周汝昌记得,找到一个小学校去打尖休息,一看外衣领子,自己呼出的气息已经在上面结成了一层厚厚的“霜雪”……
后来,周汝昌这一年级的高中学生,在天津附近的韩柳墅当了“学生兵”。二十九军的营连排长们负责对他们进行军事训练,剃了头,穿上灰色的军装,发给真枪,但没有配备实弹,整天在空阔的野地上学习打野战,还真学了不少军事技能,如“散兵线”一类,都能熟练操作了。那还真有点辛稼轩( 辛弃疾 ) 《 破阵子 》和岳飞《 满江红 》词里的意境:“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对青年人的体魄、意志和爱国心,这种军训当然都是一种很好的锻炼,饭量也变为大得惊人,一顿饭能吃六个大卷子,周汝昌后来告诉家里人,家人都不敢相信。
到了卢沟桥事变① 前夕,战火真要逼到眼前,但暂时还不需要真让学生兵参战,二十九军就把这个中学生组成的青年军营解散了。长官把大家集中到操场,宣布因为侵略者逼近,为了同学们长远的抗日救国的前途,决定解散。这些学生当然心中百感交集,不由得泪随声下。周汝昌到了耄耋之年,提起当年的情景,还说,我还记得那些军官给学生扛行李上车时,我们拉着手依依难舍……爱国,对于我们这样的学生来说,是刻骨铭心的。并赋诗说:“门前日日看刀光,年少心胸志慨慷。深夜步行期抗战,敞衣曾结满襟霜。”
浓郁的爱国之情怀感受,是那一个年代人们普遍的心理结构,在和平年代长大、在市场经济氛围中生活的当代青少年也许不能感同身受,体会“刻骨铭心”四个字的感情分量。很快,七七事变发生,南开中学解散停办,周汝昌失学在家,只有读书自修。而第一章所述的遭遇绑票的事件,就发生在这年夏天失学回家后不久。
国家的命运,是和个人的命运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但周汝昌在这种家国动荡不安的成长过程中,始终没有停止对文学文化的追求,仍然主要在中国古典文学的阅读研习,诗词、散文、论文写作,以及中英文的对译上努力,并且取得了一些初步的成果。比如1937年5月,汉译英林语堂的《 白日梦 》,就发表于《 南开高中 》第2卷第4期。剑胆琴心,文情艺韵,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