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坐下来,先让夜风吹吹额头,随即替我取来了拖鞋,睡衣裤和宽大的晨褛给我换上。且吩咐菲佣说,快,快去沏壶浓茶来;顺便放水洗浴缸,让先生洗个热水澡再说。我很感动,甚至都有点内疚了,几次都站起身来,表示说,让我自己来,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但她每回都很温柔地将我推回椅子上去,说,没什么,没什么,你辛苦一天了,就先坐着吧。
我洗了个热水澡,重新精神奕奕地回到露台上来,而她也已经搬多了一张藤椅来与我面对面地坐下,中间隔着一张藤质小圆台,一壶香浓的铁观音和几只紫砂小茶杯散布在桌上。露台临空,之下万家灯火万点星光,互相辉映钻闪。我们就这样坐着随随意意地聊着,聊着一个个无关宏旨的题目——我们从不谈及钱或生意上的任何事情;虽然,有时我也有点儿想,但我却未必肯定她也想,事实上,我可以肯定,她并不想。
这种情形,终于出现了一次例外。
那一年,97刚过,香港回归不久。正当港人还沉浸在一片色彩缤纷的想像中时,正当人们将当家作主的那种感觉都寄托在了特首那一头修剪得很整齐也很得体的寸短白发上时,一场复盖整个东南北亚地区的金融风暴已席卷而至了。
在这之前,香港一片繁世盛景,股价楼价日升夜涨;餐厅酒楼夜总会卡拉OK游戏房,样样消费场所生意红火顾客爆棚。人们盲目投资,辟地开店,认定:遍地黄金,哪有袖手不拾之理?街上出现了排队轮筹的人蛇阵,好几百万一层楼,买起上来,就像去肉档切两斤腿肉一样的随便。恒指天天破纪录,都达到一万八千点的历史新高了,但报上还在一个劲儿地鼓吹说:三万点不也指日可待?
三万点终究没有来到。恒指在突破了18500点的顶峰后,便像爬上了极至把位的小提琴音阶,一个带哨声的长音飘忽而过,其后便掉头向下,沙崩而去。音符急速滚落,还没等你来得及反应过来,音程已向下调正了整整三个八度。最后,当指数终于在6千点的基准音上一个长奏地喘定,人们才开始醒悟到原来自己虚幻的身价已掉去了三分之二以上。
社会开始了大恐慌。而刚刚只是竖立起个架构,还未及能站稳重心,展开管治招式的香
港特区政府迎头劈面就遇上了这么场大风暴,忙手慌脚,操戈应战。
说起来,事情还是有那么一点巧合让人颇费寻味的:1997年7月2日清晨,就当参加完毕回归典礼的香港新贵们一个个地卸妆沐浴,然后在柔软舒贴的席梦思床上睡下后不久,好梦还来不及做开个头呢,远在曼谷的金融交易场里,来自大洋彼岸的金融巨鳄们就打响了金融大战的第一枪。他们是经过了长期的擦枪屯弹的战备的,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他们金融的十字东征军气势如虹,所向披靡;下了一城又一城,陷了一国再一国。泰国铢,韩国圜、印尼盾、新台币,菲律宾披索,新加坡坡元,马来西亚马元,他们的炮口所对之处,一座座的金融城堡溃塌如泥,一国国的政府乱作一团。
马上,就剩下香港一座孤岛了。
都有好几个月了,一向都与美汇挂钩的港币实际上已陷入了四周密不透风的各路金融人马的重围中。但一切平静,港币的币值非但奇迹般地岿然不动,还似乎比以前更坚挺了。一场决战的态势渐渐拉开,在香港,这块弹丸之地上,西方的金融大亨们与新生的特区政府以及特区政府背后站立着那个面目模糊的对手互相对垒,各自使出招数。新上任的财政司长满脸自信地在电视光屏上露面,他不停地抚摸着他的花领结的边缘,说:“狙击港元——天方夜谭!”一切便扑朔迷离起来,各种政治的、经济的、情报的暗流在香港冲击、回旋、汇合然后平息。外表看不出什么,内里张力之大恐怕还不是八颗十颗原子弹的威力可以比拟的。
香港坚持了下来——金属铀的体积并没有超越其零界状态。但香港付出的代价却是可怕地惨重。在之后的多少年里,香港一直都没能从这么一锤的重击之下恢复过来:楼市股市暴跌七成;无数公司和家庭破产;失业率屡创历史新高;几乎一半的中产阶级都徘徊在负资产的阴影下。香港争到什么了呢?除了面子就是深重的内伤。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在当时,人们只知道,那个刚回归不久的香港又再度成了全球新闻目光聚焦的中心了。在这围城的中心,一切人——官员、商人、市民——都像生活在一只即将要炸裂开的闷罐之中一般的窒息、难熬。
在此之先,其实,清醒的西方传媒已在反复地传送和提示某种信息了,这是有关经济在膨胀之中可能所形成的巨大的泡沫,并预言了一场泡沫一旦遭爆破时的末日景象。但一个社会就像一个人,谁愿在好景之时听逆耳的忠言?这也是一种社会的羊群效应(在上帝的眼中,人类从来不就是一群迷途的羔羊?),之前的盲目跟风和之后的互相践踏都出于同一类未恐不及的心态。
而事情的可悲就可悲在:有人冒领了上帝的这根执羊鞭,抢先将群羊赶进了绝谷。而我,也是这群不幸羊群中的一只。
我几乎将公司的全部产业都押注了上去。人在那种时候是很难抵抗住诱惑的。事后回想起来都有些脊梁骨上都会滚下冷汗来的后怕。我把父亲留给我的全部固定资产都转化为了可供流动的现金,现金的拳头握起来,一下又一下地出击。那些年,我频频得手,公司的帐面资产值上涨了好几倍,而这也不断让我获得一种巨大的成就感——至少,我想,我没让自己落伍于这一日千里发展的经济形势。但又有谁能想到呢?这种所谓“成功”其实正是为日后灾难埋下的祸根。盖天铺地的金融风暴降临了,首先高速收缩的便是现金——流动现金。刹那间,一家家公司的不动产——即使再庞大——也都变成了一艘艘搁浅在沙滩上的大船,动弹不得。
银行来电话了——香港银行扮演的角色只有一种:好景时的锦上添花者而决不是逆境里的雪中送炭人。电话说,某某先生,敝行素仰阁下卓越之商誉,只是鉴于形势,我们也不得不收回部份贷款。这是不得意而为之,还望阁下见谅。二周之内,还盼阁下能办妥,云云。语气十分客套,也很歉恭。但二星期的限期,就是再长一点,在这各处银根都十分紧绌之时,谁又能到哪里去调度来额外的头寸?这点,其实,催款人的心中比被催者更明白。但办法还是有的,银行说,事实上,他们已对你搁浅的每一条船都已作出了详细而精确的估值——你还不至于资不抵债么,他们说,他们是愿意助你一臂之力的,开闸放水到你的船底下来,让它重归商海的,要知道:船一旦搁浅,可就什么都不是了啊!当然,这样做是要有代价的,他们又说道,您是明白的,天底下从来不会有免费的午餐。
于是,选择只留下了两条:要么全军覆灭;要么将自己最优质的资产恭手让人,而后再为自己留下一条华容小道,撤退。据说,这便是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天理。谁叫你自己不开银行的?银行才是永久的赢家。市道好的时候,他们与你是同一条战壕里的战友,枪口一致朝外,从市场去攫取利益、利润;当市道变坏,市场变得再也无利可图时,他们便会突然掉过枪口来指着你,说,你不是也曾赚到过钱吗?那就把它统统缴出来吧。事实上,他们才是最有资格说此话的人,因为你有无赚过钱,赚了有多少,谁还能清楚得过他们?他们稳稳地坐
在钓鱼台上,愿者上钩。一旦非常时刻来临,他们的客户才突然发觉,原来自己一早已经成了他们的网中鱼瓮中鳖。怪不得香港政府从来就反复强调,香港的金融堡垒是坚固的,银行体系十分稳健。如此作业程序,不稳健才怪。
1998年8月14目。我丧魂落魄地驾着车向家的方向驶去。我的思绪乱极了,所有的有价证券的价值都差不多跌去了一大半。在此价位上全数沽出,蚀定了,今后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但假如坚持不卖,眼下这一关如何闯过?我浑身乏力,精神颓丧得几近崩溃。到家门口了,雨萍笑意盈盈地前来开门,一如往昔。她替我取来了拖鞋,又吩咐女佣沏茶洗缸放浴水。但我说,我不愿再上露台去坐了,我只想回房中去,在床上摊手摊脚地躺下来,我说,我疲惫不堪。她陪我进房来,坐在床沿上。我将头摆在两只叠起的枕头上,望着她的那一张仍然在辐射着笑意的面孔,想,你可知道外面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吗?我说,雨萍,我们可能会破产。
但她平静地回望着我,并没有一点儿要将笑容收敛去的意思。我有些惊讶,心想道,她不会没听清楚我说了些什么吧?于是,我再说一遍。她开口说话了,脸上还留着些笑的余波。她说,我们一无所有地来到这里,最多,我们再一无所有地回上海去。
一句话,把我说得从床上坐了起来。这是一句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的话。我应该明白:这才是雨萍会说出来的话。
我认真地望着她,我必须承认她变了,在岁月的风化作用下,她变了。她变得皮肉松弛,变得有不少细皱纹爬满了面孔,变得目光都有点浑浊了,但她分明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个街道学习班上的雨萍。在之后的那么多年中,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而今天,当人生的困境再度来临时,一个真真实实的她又站到我面前来了。
我很感动。我一把拉住了她的双手,在这外面世界一片惊涛骇浪的海面上,我感觉自己终于踏上了一片安全的甲板。其实说来也有点不太合逻辑:她又哪来拯救这一切的能力?但不然,仅此七个字:一无所有回上海,就将某种藏在我心灵深处最大的安全感给激活了;这是一条生命的底线:再失败,再潦倒,再绝望,回到母亲的屋檐下,我们不照样能像从前一样快乐地生活?我说,雨萍,你再说点什么,再说多点什么吧——我愿听你说。
她笑了,笑得很美很灿烂,又有点腼腆。她说,你要我说什么呢?我是个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啊。
但接着,她还是说了。她说,我们不要太多的钱——我们干吗一定要很多很多,多得可能一生一世也都用不完的钱呢?从前在上海,我们并没有很多的钱,更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有钱,以及会有多少钱?我们甚至根本没去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生活并不见得就不是另一种令人向往的生活。钱的数额以及用处仅仅是用来过活的——在这条标准线之下,钱的作用是正面的。再超过,钱就会逐渐变质;它会变成一个掠夺者(其实,钱之本身不也是一件掠夺来的战利品?我偷自想),钱将本应属于人的很多东西都一一掠夺了去:理想、时间、情趣、宁静的心情,还有良心良知的原始美。完了,它还叫人去爱它,爱得它疯狂爱得它盲目爱得它甚于一切,包括生命的本身。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你说说,我的这个关于钱的道理是对呢?还是不对?
我想说,雨萍啊,雨萍,你要我怎么来回答你呢?在这么个时刻说这么一番话,如此朴实如此高深又如此真诚!但我却选择什么也没说,我保持沉默。在以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