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连续几个钟头。然而对于父亲的态度,秀秀便明显不同了。她很少会去和父亲谈点什么,甚至当她与父亲单独相处时,她都是尽量将眼光回避着他。兆正感觉到了这些,也理解这一切。这类情形明显得甚至连周围的朋友们也都感觉到了,他们笑道:人家都讲女儿一定是亲爹,儿子才会亲妈呢,如此说法好像并不适用于你家。他摆摆手,尽量不让尴尬的神情流露在脸上;他说:女儿大啦,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么——但这只是他的托辞,他在心中的对自己的解释并非如此。
星期天,天气温暖、晴朗。他们一家三口上街去,顺便找一家什么馆子吃午餐。再说,也可以让安徽小保姆有一天难得的假期去找她的同乡耍一耍。
他们一块儿走在街上,通常的位置是:秀秀挽着母亲的手臂走在前里,有说有笑。而兆正一个人落在她俩的几步之后。母女俩共同的兴趣是购物。几乎每经过一家装潢有点那么上下的服装店和皮鞋店,她们都要挽着臂膀进去逛一圈。留他一个人在店外的人行道上,两条胳膊弯搭在道旁的白铁栏杆上,望着人来车往的街景发一阵呆。等到她们从店里出来,继续往前走时,他才跟随了上去。
倒不是他真不愿意与她们在一起并行。以前,他也是这么做的。但总会令他有那么点儿无法忍受的难堪是:哪怕是再无聊的一句打岔话,也从没有谁来与他来搭讪一回,好像他只是这一路上的无数个陌路人中的一个。他望望湛玉,她似乎一直处在一种谈话的亢奋状态,一个谈题接连一个地与女儿说个不停;女儿有时也会斜过目光来睨他一眼,睨一眼正一声不吭地走在一边的父亲,但随即又将目光端正了回去。他不由得减慢了脚步的跨度,以让自己能与前行的她俩保持一个距离,他觉得这样反而会令他自在些。于是,渐渐地,便形成了这一家三口上街去的一种固定模式:只要一出门,三个人便自动地分作了两茬。
进饭店了。女儿说,妈,快来这儿,这儿好坐,临窗,又僻静。他们便一起跟了过去,他坐一边,而她们母女俩坐另一边。坐定了之后,湛玉便将菜单推了过来,她朝着他说道,你喜欢吃什么,拣两样吧。再之后,形势便又复原了,复原成了那种她们娘俩自顾自说话,将他晾在了一边的局面。
邻桌上也是一家三口。一对年轻的夫妇外加一个婴儿车里的“啤啤”。啤啤车紧靠父亲的一条大腿的边上停着,他的一只脚踩在车杆上,来回不停地滚动着手推车,还不时地朝着躺在婴儿车中的儿子“呷!”地一个怪脸,随即从中钓起了一长串“咯咯咯”的奶声奶气的笑声。那女人穿一身艳红的套装,坐在她丈夫的另一边。她望着爷儿俩间的天伦嬉乐,盛开出一脸舒展的笑容。
兆正是因为没事可干,也没话可说,才将注意力投入到对这邻桌一家的观察中去的。他听见湛玉在一边说话了,她是以秀秀作为她的说话对象的。她说,你没见到邻桌上的那个男人吗?相貌堂堂,还一副气派不凡的样子。其实,湛玉说,她是早已经注意到他们了,那个男的是开车来的,车就停泊在对街,她从窗口里指出去,兆正能见到一辆墨绿色的丰田轿车的车头,它的两只前轮子打斜停在了高出街面一级的人行道上。
是个大户,有钱。有钱还亲自带孩子,有钱还对自己的老婆那么温柔,那么体贴,那么好,那么会做像个男人——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大家才有了些不安的预感。兆正偷偷瞥了秀秀一眼,他见女儿的眼睛朝下望了去。白台布之下,秀秀将自己的那双新近刚买的带烧买折皱边的皮鞋的鞋尖对准了一回后,再多对准一回。
但他听见湛玉的话音仍往下继续。她说,可惜的是老婆长得太难看啦:蒜鼻子高颧骨,一张大而圆的面孔像只“烫婆子”。老婆难看还待她那么好,假如漂亮,哪还不知怎么着了。
她把话打住,不说了。隔了很久,她才突然说道,秀秀,你可要记住了啊,将来长大了嫁人,就一定要嫁个像这样的男人。嫁错丈夫,女人一世后悔!
但秀秀的眼神,就始终没从自己的鞋尖上离开过。
幸亏上菜了。兆正夹了一块首先摆上桌来的凉拌糖醋黄瓜条,迅速地塞进嘴里。他狠狠地一口咬下去,一股剧烈的酸水从他的喉管中滚动而下,呛得他一阵猛咳。他甚至咳得都弯下了腰去,咳出眼泪来了。他咳着,只感觉到秀秀站在他的后面,不停地拍打他的背脊。她焦急地问道,你怎么啦?爸,你怎么……
现在,这口几年前吞下去的酸水仿佛又从喉管中冒升了上来,令兆正难受得皱起了眉心。他是站在一家床上用品商店的大玻璃橱窗的跟前,商店位于徐家汇商业中心区的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街上仍然十分热闹,人熙人攘,街灯将道路照得光亮如白昼。晚饭的时间已过,人们纷纷从饭馆里出来;夜总会与晚间娱乐场所的霓虹灯光开始远远近近地闪耀起来。
他在这家床上用品店的橱窗前再度驻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想看点什么,他漫无目标。橱窗的大玻璃抹得透亮,他望进去,他见到整个橱窗就布置成了一张大床——一张临街而放,因此也就消灭了一切私隐的大床。床上褥着厚厚的垫被盖被和床罩,几只嫩粉底色的宽大枕头互相叠靠在一块,予人以一种柔软、温馨、舒适而又随意的感觉。橱窗的衬底背景是一幅放大了的彩照,彩照十分巨型而且不设边框;因为扩放倍数太大了的缘故,影像的画面颗粒显得有些粗糙,但这反倒形成了实物与背景之间一种美妙的协调。
照片上是一对西洋男女,女的穿一套宝蓝色的无袖丝质睡袍,平躺着。(你可以想象:她不就躺在那张用实物布置出来的大床上?)她的一条大腿拱起,睡袍宽大的下摆部分滑向一边,遂露出了她的白皙诱人的腿肚。男人穿一套浅底小花图案的睡衣,睡衣的上排纽扣敞开着,显露出两个半球形的胸肌和一小片朦胧的胸毛。男人体魄强健,他用一只手肘将自己撑起,另一条手臂则跨越女人而过,在她躺位的另一侧撑下去,他将女人置于自己的环抱中。(你的想象是:那男人不就将他的手掌按撑在了那张大床柔软的床褥上?)他俩互相对视着,眼神里流溢而出的是那种被称作为情欲的东西(而这一切不就发生在这张临街而放的前景大床上?)
兆正在橱窗跟前站了一会儿,也幻想了一会儿。他仿佛能闻到漾溢在他和湛玉睡房里的那股子气味:这是一种温温暖暖的,带着些挑逗性的气味,混合着女性的体嗅和各种洗身洗发奶液和化妆品的芳香。从前,他对此很敏感。每次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周身热乎乎的,血脉流动得很快,他分明知道,早过他洗完澡的湛玉现在正身穿浴袍,半躺在客厅的长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他,但他还是忍不住地先要绕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走一圈,吸一口那种气息后再说。但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这股气息的心理反应变得迟钝了起来;气息应该还是同一种气息,而且也不会有浓度、程度和成分上的变化,但于他就好像有些“熟闻无嗅”的感觉了。再后来,它变成了他痛苦记忆的一个组成部分。
可恶的记忆又来作祟他了。有些不连贯的场景和记忆的碎片在旋转:某种光线,某种色彩,某种气息,某种空气的温度和湿度;某条门框的边缘和门框上的一块已被撞去了好多年的油漆的记痕。还有一对女式拖鞋,拖鞋的一只是反转过来的,鞋肚倒合在地板上。诸如此类,细节得很,但又抽象得很。而他自己就在这一片天昏地旋转动着的景物间走过:他要去到某一处——某一处,他不知道他要去那里干些什么的某一处。
兆正定了定神,发现原来自己的感觉正处于一种极其痛苦但又极其有情节诱惑力的无人地带。一些记忆在隐去,而另一些又在悄悄露面。这次是个深夜,一个很静很深的夜。不是别人,是他自己,他自己躺在床上。而一旁作响辗转反侧的是她,是湛玉。
窗外,路灯橙黄色的光芒透过窗帘的缝隙泼泻几缕进房来,让房内那些平日熟悉的家具都变成了一团团陌生的黑影。
又是那同一种房间气味充盈着他的鼻孔了,他失眠了。他将双手插在脑后,想,他俩好像已经好久好久没“那个”了。他感到自己都有点儿憋不住的感觉了,而且,一旦想到了这一层,这种憋的感觉似乎变得更加强烈,强烈得叫他一刻都难以忍受下去。再说,他想,假如他俩老不那样下去,难道便从此完结不成?他绝少会有坚定的一刻,尤其在那种事上,但这一次,他决定采取主动。
他侧过身去(立即,他的浑身上下便有了一种燥热的刺痒感了),他伸出手臂,没头没脑地一把搂住了她。或者他想先对她说些什么,但他居然什么也没说。她在他的怀中无声地挣扎了几下,便马上平复了。她的肢体运动起来了,开始配合。有些动作他是熟悉不过的,但有些,则完全是新鲜的(现在,他的身体已开始冒汗了)。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这令他兴奋莫名,他甚至有一种此生第一回搂住一具成熟女体时的冲动。他在暗中鼓励着自己的那种冲动,就像在创作时,当他抓住了一点灵感的暗示后便竭力要催化它们发芽拔尖一般。他感到心底有一股呼声正一浪高过一浪:勇猛!勇猛!!勇猛!!!
他一个跃身骑了上去(此时,他已经汗流浃背了),只记得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生平第一次像个凯旋的骑士,高高在上,荣耀回归。
但这种美妙的感觉很快便消失了。后来,当他软塌塌地重新在她的一边躺下时,他已湿汗淋漓得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整个过程,谁也没有与谁说过一句话。静默,可怕的静默。仍旧是窗帘,仍旧是路灯缕缕的透光,仍旧是家具的巨大的黑影。再后来,他听见了一些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抽泣声是从他的身边传过来的。立即,他又恢复成了从前的那个脆弱、犹豫、被动的自己。他慌乱、他后悔、他内疚;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干些什么以及干了些什么?他抖抖颤颤地伸出一条胳膊去,他的手指尖触摸到了她的光滑的脸颊,或者还有一两滴冰凉的液体。突然,他感到自己的手臂被她的一只手给牢牢地抓住了,抬起来,再狠狠地摔回到了他的这一边来。
于是,大家便只能这样地躺着,一直躺下去。只留下了一团漆黑。记忆中断了。
一直到那个光线已经变得十分晦暗了的黄昏时分,当他见到他的书房门口站着秀秀,他才发觉他的记忆又突然接上了。因为在当时,书房门外走廊里的灯开着,背景光线十分明亮。从女儿带光晕的侧面望去,她很像那个年龄上的湛玉。他“腾”地从圈椅中跳起身来,但他告诉自己说,不,这不是真的,这是幻觉。他平静地走过去,将书房里的大灯打开了,他说,进来吧,秀秀。与此同时,他想到的是:难道秀秀不就是我俩曾经轰轰烈烈爱过一场的活生生的明证吗?于是,他便又感到了些许虚无的慰意。
秀秀这次来找爸爸也不为什么太大的事。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