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向光把人扶在手里,眼看着又是满屋最大个儿的男人。窘促之中推不出去,一横心也就把我母亲仰面平抱起来,在别人说龙大人卸了官就是不一样的调侃中走出资料室。这位十六七岁就写过人民公社就是好大跃进战鼓擂红旗飘的诗人后来又吹过斗私批修的号角,什么伟大教育都受过。他明知不该他抱着田岚,可又知道他最不该不抱。会看故事的看官们便都知道,这位父亲嫌疑人抱着我母亲田岚走在文化大院里会掀起多少老的故事新的说法。
好在身后还护送着三五热心肠的人,一路上不费他口舌解释。
路上遇到陈雅虎,这位比我母亲小几岁的父亲嫌疑人虎模虎样地挥手说:赶紧通知阿男回来。而后唏嘘感叹一番溜之乎也了。比起龙向光来他这块新姜倒比老姜辣。
我后来因为此事对龙向光颇多一点原谅。
我想他当时抱着与他有瓜葛的女人穿过如此经典的文化大院有那么点炼狱的意思。据说快到楼下时正好撞见他老婆,人高马大的女人冷冷盯过来一眼,龙向光腿一软差点连抱着的人带自己摔在楼门口。
我回到家时,母亲躺在客厅沙发上额上敷着湿毛巾。
龙向光背着手在客厅里踱步。防盗门关着木门开着,防盗门上的铁纱窗保证了客厅对外的透明度。一见我回来这位身材高大的父亲嫌疑人立刻眨着眼说:总算等你回来了。我立刻明白母亲为何晕倒,那是听了我的杂种宣言受了刺激。这个话题当着电视机前的千百万人可以讲,回到家中却不能再提。
天下事就这么怪,在家里讲的话不能到外面讲在外面讲的话回家不能讲。
龙向光笼统评价了下午的直播节目,绕开我从小不知父亲是谁的杂种宣言就好像行船小心绕开暗礁。又说了几句关心我母亲的话,便功德圆满地走了。
难为他不避嫌疑守着一直到我回来。
谁知是迫不得已,还是不当官多了点人样?
看他一脸发锈的样子,又知道所谓无官一身轻是句天大的谎话。
母亲躺在那里眨着眼睛。她一发呆就两眼发直,一活过来就不停地眨眼睛。那张我看着一年年变老的瓜子脸总是这两种气象转化。她眨了一会儿目光又直了,盯着不高不低的地方说:龙向光看着一下老了许多。
我很淡地冷笑一声,想到龙向光下楼时的身影。
龙向光过去在台上奔波忙碌声嘶力竭倒还放着容光,一下台真像大病一场架子空了面色衰了两鬓也白得多了。六十岁原本是可壮可衰的年纪。壮了让你延期一个年富力强,衰了立刻显出老态。
母亲又跟了一句:龙向光比他们好,你以后对他别太冷淡。
这句蠢话一下戳到不该戳的痛处,我立刻枪毙了她的愚蠢:他能好到哪儿去?只有你才这样糊涂透顶上当受骗。母亲两眼发直看着我卡住了,那对不住我害怕我的可怜样子让我既看不起她又看不起自己。我对母亲的坏脾气与我人一起长大着。每当我觉得她欠着我似的发恶火时,她就真是欠着我的一脸讨饶。
我那时真恨她又真恨自己恨不能剁掉自己的腿。
龙向光刚才帮拧毛巾把手表忘在这儿了,我给他送去。
一到他家门口,听见夫妇俩正在大吵。一听声音就人高马大的女人嚷:你一天到晚丢魂落魄的还像个样子吗?龙向光想必满面涨红青筋暴露:我怎么丢魂落魄了,我每天都在构思写东西。女人嚷:你写出一个字没有?写出来也是废纸。龙向光咆哮了:你怎么这么势利?上房抽梯落井下石。
我转身离开这个直播现场。夫妻俩一直井水不犯河水基于一种力量平衡,平衡破坏了大概就会内战频繁了。
送我下楼梯的是女人一句很毒的诅咒:你以后为你造出的杂种提鞋吧!
二十五 某人历史遗失了现公开招领
阿囡听说高勇是我的渎职父亲,我并不太当回事。傻×女孩不知在大院哪里拾来的唾沫星子。龙向光的老婆骂自家丈夫是造我的主儿,我不啻听了惊雷。
下了龙向光那栋楼我在酷热的夏日黄昏里溜自己狂乱的神。
满天迷雾终于廓清,龙向光这个我最不嫌疑的父亲嫌疑人露出了庐山真面目。风驰电掣一想,他那在我母亲面前一贯有些理屈词穷的尴尬样子便都昭然若揭了。我母亲田岚今天晕倒在他怀里,逼迫他做了一次拷问自己灵魂的长途跋涉。他抱着我母亲一步步穿过大院,该是罪人跪拜上灵山的脚步。
他虽是父亲嫌疑人中最不劣的一个,但我绝不想认他。
龙向光之所以在我母亲面前最装模作样,原来他欠债最多。想想几个月前他还让我们住黑房子,就知道他对我母子二人罪孽何其深重。想到上次直播节目他还带头整我,更让我恨之入骨。他真是太虚伪太做作太卑鄙太自私太不是人了。我那白痴母亲还把他说成大善人真是可悲透顶。过去望夫石的故事讲一个愚蠢女人望夫归来两眼望穿化为山头石像,那毕竟还是望一个明白丈夫,我的母亲却守着毁了她一生的秘密把自己像根木头烂在苦岁月里。
从今以后我有机会就要向龙向光举鞭,看他良心在哪里。
对孙武高勇陈雅虎几个父亲嫌疑人的报复就更直接了。他们不是造我的畜生而是玩耍了我母亲给她也给我带来羞辱的畜生,我要随心所欲想怎么报复就怎么报复。他们的女儿我想搞哪一个就搞哪一个,用不着再人伦极限了。
一连几天,我发现文化大院里日色月色人模人样全不对了。
我见到奇怪的目光在身边划过就在心里念叨:你们还真别把我当人看,因为我什么都不在乎。这些天我还来回唱着几句不成体统的歌谣:城市郊区养猪场的猪集体绝食饭馆里拉来的肥汤,因为那里全是它们自家的肉。疯牛病是对人类的惩罚,让牛硬咽牛内脏违背了每种动物不相食的上帝教导。只有人犯禁几大洲都有人相食的历史记载,上帝难饶。
我不知我着了魔一样唱这些什么意思。
我的“杂种宣言”被媒体炒成很招人眼的花边新闻,满大院人都用新一轮看杂种的眼光看我了。关于我生身父亲是谁这个老掉牙的话题又沉渣泛起焕发活力茶饭之余给人提供雅俗共赏的笑话,也算我充实大院人精神生活的不菲贡献。
母亲田岚晕倒了又受不住人们目光的重新搜刮,小病大养歇在家里。我阿男硬起头皮硬起脸皮在伤人的目光中穿行。
犯规就该被罚下场,我觉得我额头又发青了。
孙武皱纹深刻的国字脸就在对门,抬头不见低头见。高勇这个成天微蹙眉心的大猩猩也难防照面。陈雅虎晚饭后穿着裤衩背心在下面溜弯儿也常冤家路窄。他们的表情都比过去困难,杂种宣言对他们都有杀伤。看着他们隐藏不到家的躲闪我心中好笑。我就是永远不知道谁是造我的畜生好让自己永远背着天下头号杂种的黑名,也拉扯着你们都不肃静。
我退会退职的手续相继办理又惹满院冷眼,好像鱼塘里出了一条扰乱生灵的黑鱼该早早杀掉,又好像我是混入大锅饭的一块臭石头早有砸坏大饭锅的危险。
我全不在乎。我是偷了庙堂圣火的内贼,该招圣徒的唾弃。
我要撬开母亲的嘴,确认龙向光的罪孽。
看着母亲歇了几天缓过脸色来,我便问她龙向光到底是什么人?那天刚吃完晚饭两个人在客厅闲坐,母亲端茶杯的手立刻神经质地打起抖来,她眨着眼躲开我的目光说:龙向光就是龙向光啊,你还不知道他是谁?我终于要推翻大山闹革命了,站起来冒火地说: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母亲苦巴巴的脸上立刻两眼发直,她又像走神又像回忆地恍惚一阵,木木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这摇头是什么含义,冲她抖着双手:您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可怜的女人又迟迟地摇了摇头。
我像笼中的豹子走来走去,而后跟吼差不多长叹一口气拉开房门下楼去了。半夜回来,听见母亲屋里慌忙插门的声音,接着是关箱子的声音,然后咔嚓一响,肯定是那把光溜了十几年的老铜锁把那只在我眼里像金字塔墓穴一样神秘的旧木箱锁上了。
可怜的女人一定又面对那只红色的旧木箱发呆了。
我到图书资料室将龙向光的资料全找出来,希望从中发现蛛丝马迹。十来本纸张低劣薄厚不同的诗集散发着陈旧的纸味儿,翻一遍就知道它们作废纸也是不受欢迎的。第一本诗集窄窄的薄薄的黄黄的印着一二十首亩产万斤粮高炉炼钢忙的诗歌,让人想到幼儿园的儿歌,扉页还登了一张龙向光的照片。十七八岁的独头蒜额头挺瘦的脸十分那个岁月。逐本翻下来,看着他由瘦变壮由小变大变老,最后变成不久前还在台上挺着身体半官僚半学究的模样。他最著名的诗句就是阳光普照大地万物茁壮生长。
还有一些有关他的报刊资料更尘封土垢地翻动岁月。居然看到他戴着红袖章与发狂的人群一起振臂高呼的照片。几十年的历史真经不住翻,要把这些资料剪贴到玻璃橱窗里展览,他龙向光只能无地自容。
我没那么形而上不关心深奥的历史沉思,只想研究一下他是否与我相像。
把他由小到老的照片扫描进电脑,与我的照片仔细比较。我这次虽然没犯疑心病,却也发现这个过去看着最不像我的父亲嫌疑人其实很像我。
而且我要命地发现,我是骨子里像他。
我也傻。我也赶时髦。我要十六七岁跑到高炉火熊熊吃饭全食堂的农村公社去也会撒欢地歌唱。高勇的老奸巨滑离我很远,孙武的八面玲珑也离我很远,陈雅虎的笑里藏刀嘴上说哥们儿脚下使绊子离我更远。
龙向光这股想天天向上的忠实愚蠢倒离我很近。
我从技术上充分论证了我和龙向光骨子里相似的生理基础。我把龙向光与其他几位父亲嫌疑人的全身像都在电脑上剥光衣服去掉肌肤剩下骨架。将我也如法炮制。比较结果,我和龙向光的骨骼最接近。这番可以和人类起源于类人猿考古发现相媲美的成果把我呆呆固定在电脑前直到天亮。
我要了却这件遗案轻装前进。
我立刻将龙向光几十年来最精彩的资料片断摘录打印成十几页,冠以“失物招领”的标题。说明这是某人遗失的历史,现公开招领。
天微亮,我就把它贴到大礼堂前的宣传栏上。我知道这个举动极卑鄙小人极犯规极讨众人厌,但这又是我报复的行为艺术。我要看看龙向光面对自己遗忘的历史是什么反应。
天大亮我又没心没肺哼着曲儿在宣传栏前的议论纷纷中穿行而过。
我发现在“失物招领”对面的宣传栏上,还无独有偶地公布了一份“文化联合会关于龙向光若干问题的审查处理决定”,其中包括龙向光将黄金辉引狼入室造成重大损失的调查处理,也包括龙向光任职期间让工程队免费给他装修房屋等经济问题的调查处理。
龙向光也就在人群不怀好意的期待中出现了。
他背着手将两边的宣传栏看完。原本已经显空的身躯更空了,让人怀疑衣服里仅剩骨架。发灰的脸更灰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