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在目瞪口呆,
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
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
折书页。
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的书包里去掏摸,捏到一个小布包儿,拽出来一看,
是个旧蓝斜纹布的小口袋,上面用线绣了一只蝙蝠,布的四边儿都用线做了
圈口,针脚很是细密。取出一个棋子,确实很小,在太阳底下竟是半透明的,
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着。我把它攥在手里。
太阳终于落下去,立刻爽快了。人们仍在看着,但议论起来。里边儿传
出一句王一生的棋步,外边儿的人就嚷动一下。专有几个人骑车为在家的冠
军传送着棋步,大家就不太客气,笑话起来。
我又进去,看见脚卵很高兴的样子,心里就松开一些,问:“怎么样?
我不懂棋。”脚卵抹一抹头发,说:“蛮好,蛮好。这种阵势,我从来也没
见过,你想想看,九个人与他一个人下,九局连环!车轮大战!我要写信给
我的父亲,把这次的棋谱都寄给他。”这时有两个人从各自的棋盘前站起来,
朝着王一生一鞠躬,说:“甘拜下风。”就捏着手出去了。王一生点点头儿,
看了他们的位置一眼。
王一生的姿势没有变,仍旧是双手扶膝,眼平视着,像是望着极远极远
的远处,又像是盯着极近极近的近处,瘦瘦的肩挑着宽大的衣服,土没拍干
净,东一块儿,西一块儿。喉节许久才动一下。我第一次承认象棋也是运动,
而且是马拉松,是多一倍的马拉松!我在学校时,参加过长跑,开始后的五
百米,确实极累,但过了一个限度,就像不是在用脑子跑,而像一架无人驾
驶飞机,又像是一架到了高度的滑翔机,只管滑翔下去。可这象棋,始终是
处在一种机敏的运动之中,兜捕对手,逼向死角,不能疏忽。我忽然担心起
王一生的身体来。这几天,大家因为钱紧,不敢怎么吃,晚上睡得又晚,谁
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场面。看着王一生稳稳地坐在那里,我又替他赌一口
气:死顶吧!我们在山上扛木料,两个人一根,不管路不是路,沟不是沟,
也得咬牙,死活不能放手。谁若是顶不住软了,自己伤了不说,另一个也得
被木头震得吐血。可这回是王一生一个人过沟过坎儿,我们帮不上忙。我找
了点儿凉水来,悄悄走近他,在他眼前一挡,他抖了一下,眼睛刀子似的看
了我一下,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就干干地笑了一下。我指指水碗,他接过去,
正要喝,一个局号报了棋步。他把碗高高地平端着,水纹丝儿不动。他看着
碗边儿,回报了棋步,就把碗缓缓凑到嘴边儿。这时下一个局号又报了棋步,
他把嘴定在碗边儿,半晌,回报了棋步,才咽一口水下去,“咕”的一声儿,
声音大得可怕,眼里有了泪花。他把碗递过来,眼睛望望找,有一种说不出
的东西在里面游动,嘴角儿缓缓流下一滴水,把下巴和脖子上的土冲开一道
沟儿。我又把碗递过去,他竖起手掌止住我,回到他的世界里去了。
我出来,天已黑了。有山民打着松枝火把,有人用手电照着,黄乎乎的,
一团明亮。大约是地区的各种单位下班了,人更多了,狗也在人前蹲着,看
人挂动棋子,眼神凄凄的,像是在担忧。几个同来的队上知青,各被人围了
打听。不一会儿,“王一生”、“棋呆子”、“是个知青”、“棋是道家的
棋”,就在人们嘴上传。我有些发噱,本想到人群里说说,但又止住了,随
人们传吧,我开始高兴起来。这时墙上只有三局在下了。
忽然人群发一声喊。我回头一看,原来只剩了一盘,恰是与冠军的那一
盘,盘上只有不多几个子儿。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
后方老帅稳稳地呆着,尚有一“士”伴着,好像帝王与近侍在聊天儿,等着
前方将士得胜回朝;又似乎隐隐看见有人在伺候酒宴,点起尺把长的红蜡烛,
有人在悄悄地调整管弦,单等有人跪奏捷报,鼓乐齐鸣。我的肚子拖长了音
儿在响,脚下觉得软了,就拣个地方坐下,仰头看最后的围猎,生怕有什么
差池。
红子儿半天不动,大家不耐烦了,纷纷看骑车的人来没来,嗡嗡地响成
一片。忽然人群乱起来,纷纷闪开。只见一老者,精光头皮,由旁人搀着,
慢慢走出来,嘴嚼动着,上上下下看着八张定局残子。众人纷纷传着,这就
是本届地区冠军,是这个山区的一个世家后人,这次“出山”玩玩儿棋,不
想就夺了头把交椅,评了这次比赛的大势,直叹棋道不兴。老者看完了棋,
轻轻抻一抻衣衫,跺一跺土,昂了头,由人搀进棋场。众人都一拥而起。我
急忙抢进了大门,跟在后面。只见老者进了大门,立定,往前看去。
王一生孤身一人坐在大屋子中央,瞪眼看着我们,双手支在膝上,铁铸
一个细树桩,似无所见,似无所闻。高高的一盏电灯,暗暗地照在他脸上,
眼睛深陷进去,黑黑的似俯视大千世界,茫茫宇宙。那生命像聚在一头乱发
中,久久不散,又慢慢弥漫开来,灼得人脸热。
众人都呆了,都不说话。外面传了半天,眼前却是一个瘦小黑魂,静静
地坐着,众人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
半晌,老者咳嗽一下,底气很足,十分洪亮,在屋里荡来荡去。王一生
忽然目光短了,发觉了众人,轻轻地挣了一下,却动不了。老者推开搀的人,
向前迈了几步,立定,双手合在腹前摩挲了一下,朗声叫道:“后生,老朽
身有不便,不能亲赴沙场。命人传棋,实出无奈。你小小年纪,就有这般棋
道,我看了,汇道禅于一炉,神机妙算,先声有势,后发制人,遣龙治水,
气贯阴阳,古今儒将,不过如此。老朽有幸与你接手,感触不少,中华棋道,
毕竟不颓,愿与你做个忘年之交。老朽这盘棋下到这里,权做赏玩,不知你
可愿意平手言和,给老朽一点面子?”
王一生再挣了一下,仍起不来。我和脚卵急忙过去,托住他的腋下,提
他起来。他的腿仍然是坐着的样子,直不了,半空悬着。我感到手里好像只
有几斤的分量,就示意脚卵把王一生放下,用手去揉他的双腿。大家都拥过
来,老者摇头叹息着。脚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脸上、脖子上缓缓地用力
揉。半晌,王一生的身子软下来,靠在我们手上,喉咙嘶嘶地响着,慢慢把
嘴张开,又合上,再张开,“啊啊”着。很久,才呜呜地说:“和了吧。”
老者很感动的样子,说:“今晚你是不是就在我那儿歇了?养息两天,
我们谈谈棋?”王一生摇摇头,轻轻地说:“不了,我还有朋友。大家一起
出来的,还是大家在一起吧。我们到、到文化馆去,那里有个朋友。”画家
就在人群里喊:“走吧,到我那里去,我已经买好了吃的,你们几个一起去。
真不容易啊。”大家慢慢拥了我们出来,火把一圈儿照着。山民和地区的人
层层围了,争睹棋王丰采,又都点头儿叹息。
我搀了王一生慢慢走,光亮一直随着。进了文化馆,到了画家的屋子,
虽然有人帮着劝散,窗上还是挤满了人,慌得画家急忙把一些画儿藏了。
人渐渐散了,王一生还有些木。我忽然觉出左手还攥着那个棋子,就张
了手给王一生看。王一生呆呆地盯着,似乎不认得,可喉咙里就有了响声,
猛然“哇”地一声儿吐出一些粘液,呜呜地说:“妈,儿今天。。妈——”
大家都有些酸,扫了地下,打来水,劝了。王一生哭过,滞气调理过来,有
了精神,就一起吃饭。画家竟喝得大醉,也不管大家,一个人倒在木床上睡
去。电工领了我们,脚卵也跟着,一齐到礼堂台上去睡。
夜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王一生已经睡死。我却还似乎耳边人声嚷动,
眼前火把通明,山民们铁了脸,掮着柴禾在林中走,咿咿呀呀地唱。我笑起
来,想:不做俗人,哪儿会知道这般乐趣?家破人亡,平了头每日荷锄,却
自有真人生在里面,识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
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倦意渐渐上来,就拥了幕布,
沉沉睡去。
淡泊与崇高的人生
——《棋王》导读
《棋王》写的是“文革”期间,一个叫王一生的“知识青年”的故事。
作品并没有囿于一般的“知青”小说的题材内涵,而是力图从哲学的角度和
文化的层面上,来揭示人类在物质与精神双重欲求中的完整人生,而这一切
又集中地体现在对王一生的吃饭和下棋的描写上。作品极写王一生对“吃”
的虔诚、精细和贪婪:他“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嘣满了青筋”,
“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不剩,真有点惨无人道”。读者可
以从王一生的饥饿感和不雅的吃相以及对“吃”的感受和看法中,体察到动
乱年代普通人民生活的艰难,以及作者在不露声色中对社会阴暗的揭露和批
判,同时也领悟到“民以食为天”这个人生最朴素也最深刻的道理。然而,
人只为吃而活着,“终于还不太像人”,人是应该有一点精神的。作品对王
一生下棋的描写,就形象地说明了这个道理。在社会动荡之时,他不问世事,
痴迷于象棋,借下棋排忧解闷,以求心灵清静和精神自由,这实际上表现了
一种对社会现实有着较为清醒的认识,不愿随波逐流的智者心理和傲世态
度。作品不仅写到王一生的“汇道禅于一身,神机妙算”的高超棋艺,也写
到他“为棋不为命”的“棋道”。他对棋艺的追求,是不含任何狭隘的世俗
名利观念的,他宁肯对深谙棋道的拣破烂的老头儿顶礼膜拜,也不肯做那位
连古人留下的残棋也没走通的“国内名手”的徒弟,并对脚卵用祖传象棋换
取他参加地区大赛的资格感到深受污辱。这一切都表现了作者对传统文化中
的老庄哲学意蕴的崇拜与景仰。但是,阿城对传统文化的审美观,决非仅仅
迷恋淡泊、虚静的庄禅哲学,他以追求人的精神自由和本质力量的现代眼光,
在对多种文化因素的选择与相互补充中,完成着对传统文化的重新审视与再
造。如故事最后写到王一生与九位高手的“车轮大战”,这时的王一生已不
在把下棋作为修身养性的寄托了,他是真正“把命放在棋里搏”,貌似“安
然”,透出的却是儒家文化中的进取精神,这种精神也更接近了我们这个时
代所张扬的自强不息的崇高品格。
《棋王》所浸润着的传统文化的气韵和氛围,也体现在作品艺术风格和
手法上。作者深得中国古典小说之神韵,又自成一家。写人状物,多用白描;
句式简短,用词灵活;尤其叙述语言,朴素自然而饱含力度,在加之不时揉
进幽默和调侃的评断性文字,更显妙趣横生,意味深长。
(齐玉朝)
绿化树(存目)
张贤亮
苦难历程的跋涉者
——《绿化树》导读
《绿化树》发表于1984 年第2 期的《十月》。这是作者计划中的总题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