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呀!您回来了?何不早几天。。。”她忽而大叫起来。
“谁。。谁没有了?”我其实是已经大概知道的了,但还是问。
“魏大人,前天没有的。”
我四顾,客厅里暗沉沉的,大约只有一盏灯;正屋里却挂着白的孝帏,
几个孩子聚在屋外,就是大良二良们。
“他停在那里,”大良的祖母走向前,指着说,“魏大人恭喜之后,我
把正屋也租给他了;他现在就停在那里。”
孝帏上没有别的,前面是一张条桌,一张方桌;方桌上摆着十来碗饭菜。
我刚跨进门,当面忽然现出两个穿白长衫的来拦住了,瞪了死鱼似的眼睛,
从中发出惊疑的光来,钉住了我的脸。我慌忙说明我和连殳的关系,大良的
祖母也来从旁证实,他们的手和眼光这才逐渐弛缓下去,默许我近前去鞠躬。
我一鞠躬,地下忽然有人呜呜的哭起来了,定神看时,一个十多岁的孩
子伏在草荐上,也是白衣服,头发剪得很光的头上还络着一大绺苧麻丝。
我和他们寒暄后,知道一个是连殳的从堂兄弟,要算最亲的了;一个是
远房侄子。我请求看一看故人,他们却竭力拦阻,说是“不敢当”的。然而
终于被我说服了,将孝帏揭起。
这回我会见了死的连殳。但是奇怪!他虽然穿一套皱的短衫裤,大襟上
还有血迹,脸上也瘦削得不堪,然而面目却还是先前那样的面目,宁静地闭
着嘴,合着眼,睡着似的,几乎要使我伸手到他鼻子前面,去试探他可是其
实还在呼吸着。
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活的人。我退开了,他的从堂兄弟却又来周
旋,说“舍弟”正在年富力强,前程无限的时候,竟遽尔“作古”了,这不
但是“衰宗”不幸,也太使朋友伤心。言外颇有替连殳道歉之意;这样地能
说,在山乡中人是少有的。但此后也就沉默了,一切是死一般静,死的人和
活的人。
我觉得很无聊,怎样的悲哀倒没有,便退到院子里,和大良们的祖母闲
谈起来。知道入殓的时候是临近了,只待寿衣送到;钉棺材钉时,“子午卯
酉”四生肖是必须躲避的。她谈得高兴了,说话滔滔地泉流似的涌出,说到
他的病状,说到他生时的情景,也带些关于他的批评。
“你可知道魏大人自从交运之后,人就和先前两样了,脸也抬高起来,
气昂昂的。对人也不再先前那么迂。你知道,他先前不是像一个哑子,见我
是叫老太太的么?后来就叫‘老家伙’。唉唉,真是有趣。人送他仙居术,
他自己是不吃的,就摔在院子里,——就是这地方,——叫道,‘老家伙,
你吃去罢。’他交运之后,人来人往,我把正屋也让给他住了,自己便搬在
这厢房里。他也真是一走红运,就与众不同,我们就常常这样说笑。要是你
早来一个月,还赶得上看这里的热闹,三日两头的猜拳行令,说的说,笑的
笑,唱的唱,做诗的做诗,打牌的打牌。。。
“他先前怕孩子们比孩子们见老子还怕,总是低声下气的。近来可也两
样了,能说能闹,我们的大良们也很喜欢和他玩,一有空,便都到他的屋里
去。他也用种种方法逗着玩;要他买东西,他就要孩子装一声狗叫,或者磕
一个响头。哈哈,真是过得热闹。前两月二良要他买鞋,还磕了三个响头哩,
哪,现在还穿着,没有破呢。”
一个穿白长衫的人出来了,她就住了口。我打听连殳的病症,她却不大
清楚,只说大约是早已瘦了下去的罢,可是谁也没理会,因为他总是高高兴
兴的。到一个多月前,这才听到他吐过几回血,但似乎也没有看医生;后来
躺倒了;死去的前三天,就哑了喉咙,说不出一句话。十三大人从寒石山路
远迢迢地上城来,问他可有存款,他一声也不响。十三大人疑心他装出来的,
也有人说有些生痨病死的人是要说不出话来的,谁知道呢。。。
“可是魏大人的脾气也太古怪,”她忽然低声说,“他就不肯积蓄一点,
水似的化钱。十三大人还疑心我们得了什么好处。有什么屁好处呢?他就冤
里冤枉胡里胡涂地化掉了。譬如买东西,今天买进,明天又卖出,弄破,真
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待到死了下来,什么也没有,都糟掉了。要不然,今
天也不至于这样地冷静。。。
“他就是胡闹,不想办一点正经事。我是想到过的,也劝过他。这么年
纪了,应该成家;照现在的样子,结一门亲很容易;如果没有门当户对的,
先买几个姨太太也可以:人是总应该像个样子的。可是他一听到就笑起来,
说道,‘老家伙,你还是总替别人惦记着这等事么?’你看,他近来就浮而
不实,不把人的好话当好话听。要是早听了我的话,现在何至于独自冷清清
地在阴间摸索,至少,也可以听到几声亲人的哭声。。。”
一个店伙背了衣服来了。三个亲人便检出里衣,走进帏后去。不多久,
孝帏揭起了,里衣已经换好,接着是加外衣。这很出我意外。一条土黄的军
裤穿上了,嵌着很宽的红条,其次穿上去的是军衣,金闪闪的肩章,也不知
道是什么品级,那里来的品级。到入棺,是连殳很不妥帖地躺着,脚边放一
双黄皮鞋,腰边放一柄纸糊的指挥刀,骨瘦如柴的灰黑的脸旁,是一顶金边
的军帽。
三个亲人扶着棺沿哭了一场,止哭拭泪;头上络麻线的孩子退出去了,
三良也避去,大约都是属“子午卯酉”之一的。
粗人扛起棺盖来,我走近去最后看一看永别的连殳。
他在不妥帖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司仿佛含着
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
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
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
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
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
一九二五年十月十七日毕。
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的孤独灵魂
——《孤独者》导读
本小说创作于1925 年10 月,后收入《彷徨》,是鲁迅形象记录复杂的
社会意识史的名篇。
主人公魏连殳是随辛亥革命的成败进退,先被推上资产阶级意识的潮
头,后被淹没在封建意识波底的知识分子,是一个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的孤独灵魂。孤独,是鲁迅许多作品的情感基调,魏连殳是鲁迅创作的孤独
者谱系中最著名的一个。他的孤独首先来自与故乡宗法制社会的障壁。他从
封建家族中冲杀出来,被视为“异类”和“吃洋教”的“新党”。祖母谢世,
他去奔丧,族长排定礼教阵势,向这个“承重孙”张开必须“穿白”、“跪
拜”、“请和尚道士做法事”的火力网。遗老遗少预想的双方对垒因他答应
了三个条件而归于尴尬,他又被目为“异样”。入殓时同族皆哭,他竟不落
一泪,表示默对封建家族的孤傲。大殓完毕,人将走散之际,他却突然号咷
如旷野的狼嗥,宣泄惨伤里夹杂着的愤怒和悲哀。其次他的孤独还来自S 城
世俗社会的重压。他具有个性主义和平等思想,倾心交往落魄青年。又不乏
进化论见解,认为“孩子总是好的”,“全是天真”,是中国的希望。他爱
发些毫无顾忌的议论,因而招致飞短流长,并被解除教员之职。于是生计不
堪,窘相败露,典书度日,近于冻馁,几乎求乞。往日慷慨青年频频光顾的
寓所成了冬天的荒凉公园。被看得比他性命还宝贵的儿童竟失却天真,拒绝
他给的食物。世俗观念和社会冷遇逼促他拘囿于独头茧中,终于灵魂扭曲,
傲骨折断,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
他当了军阀的顾问,在颂扬和钻营中凌迟自己的灵魂,在杯牌和呕血中践踏
自己的生命。甚至小孩装一声狗叫,磕一个响头,就给买东西。他在对世俗
社会降志逆行的精神复仇中可怜地胜利了,却在现代意识的思想追求中惨痛
地失败了。作品透过他野狼般嗥叫的人生命运的主旋律,同情中寄寓批判性
思考,控诉了黑暗社会戕害进步知识分子的罪恶,揭示了用资产阶级意识改
造沉沉中国的必然失败的命运。
小说选取第一人称“我”的视角,自外而内描述魏连殳的心灵历程,既
有言行肖像的朴素白描,又有大段的心理奥秘的自白,突出人物与环境对立
情势中灵魂内部的孤独交战。体现了现实主义描写的美学深刻。采用纵切面
结构,以送殓始,以送硷终,又以“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伤”的野狼般的
嗥叫作为人物命运和小说的主旋律贯通始终,开篇实写,结尾虚写,前呼后
应,余响不绝。让人物不死于潦倒而死于腾达,增强了悲剧效果和心灵探寻
的张力。
(张金印)
沉沦
郁达夫
一
他近来觉得孤冷得可怜。
他的早熟的性情,竟把他挤到与世人绝不相容的境地去,世人与他的中
间介在的那一道屏障愈筑愈高了。
天气一天一天的清凉起来,他的学校开学之后,已经快半个月了。那一
天正是九月的二十二日。
晴天一碧,万里无云,终古常新的皎日,依旧在她的轨道上,一程一程
的在那里行走。从南方吹来的微风,同醒酒的琼浆一般,带着一种香气,一
阵阵的拂上面来。在黄苍未熟的稻田中间,在弯曲同白线似的乡间官道上面,
他一个人手里捧了一本六寸长的Words worth 的诗集,尽在那里缓缓的独步。
在这大平原内,四面并无人影,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声两声的吠声,悠悠扬
扬的传到他的耳膜上来。他眼睛离开了书,同做梦似的向有犬吠声的地方看
去,但看见了一丛杂树,几处人家,同鱼鳞似的屋瓦上,有一层薄薄的蜃气
楼,同轻纱似的,在那里飘荡。
Oh,you serene gossamer!you beautiful gossamer!
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了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
什么缘故。
呆呆的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背上有一阵紫色的气息吹来,息索的一响,
道旁的一枝小草,竟把他的梦境打破了。他回转头来一看,那枝小草还是颠
摇不已,一阵带着紫罗兰气息的和风、温微微的哼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来。在
这清和的早秋的世界里,在这澄清透明的以太Ether 中,他的身体觉得同陶
醉似的酥软起来。他好像是睡在慈母怀里的样子;他好像是梦到了桃花源里
的样子;他好像是在南欧的海岸,躺在情人膝上,在那里贪午睡的样子。
他看看四边,觉得周围的草木,都在那里对他微笑。看看苍空,觉得悠
久无穷的大自然,微微的在那里点头。一动也不动的向天看了一会,他觉得
天空中,有一群小天神,背上插着了翅膀,肩上挂着了弓箭,在那里跳舞。
他觉得乐极了。便不知不觉开了口,自言自语的说:
“这里就是你的避难所。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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