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的增长起来,他每天早晨,在被窝里犯的罪恶,也一次一次的加起来了。
他本来是一个非常爱高尚爱洁净的人,然而一到了这邪念发生的时候,
他的智力也无用了,他的良心也麻痹了,他从小服膺的“身体发肤不敢毁伤”
的圣训,也不能顾全了。他犯了罪之后,每深自痛悔,切齿的说,下次总不
再犯了,然而到了第二天的那个时候,种种幻想,又活泼泼的到他的眼前来。
他平时所看见的“伊扶”的遗类,都赤裸裸的来引诱他。中年以后的Madam
的形体,在他的脑里,比处女更有挑发他情动的地方。他苦闷一场,恶斗一
场,终究不得不做她们的俘虏。这样的一次成了两次,两次之后,就成了习
惯了。他犯罪之后,每到图书馆里去翻出医书来看,医书上都千篇一律的说,
于身体最有害的就是这一种犯罪。从此之后,他的恐惧心也一天一天的增加
起来。有一天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得来的消息,好像是一本书上说,俄国近
代文学的创设者Gogol 也犯这一宗病,他到死竟没有改过来,他想到了
Gogol,心里就宽了一宽,因为这《死了的灵魂》的著者,也是同他一样的。
然而这不过自家对自家的宽慰而已,他的胸里,总有一种非常忧虑存在那里。
因为他是非常爱洁净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洗澡一次,因为他是非常爱
惜身体的,所以他每天总要去吃几个生鸡子和牛乳;然而他去洗澡或吃牛乳
鸡子的时候,他总觉得惭愧得很,因为这都是他的犯罪的证据。
他觉得身体一天一天的衰弱起来,记忆力也一天一天的减退了。他又渐
渐儿的生了一种怕见人面的心思,见了妇人女子的时候,他觉得更加难受。
学校的教科书,他渐渐的嫌恶起来,法国自然派的小说,和中国那几本有名
的诲淫小说,他念了又念,几乎记熟了。
有时候他忽然做出一首好诗来,他自家便喜欢得非常,以为他的脑力还
没有破坏。那时候他每对着自家起誓说:“我的脑力还可以使得,还能做得
出这样的诗,我以后决不再犯罪了。过去的事实是没法,我以后总不再犯罪
了。若从此自新,我的脑力,还是很可以的。”然而一到了紧迫的时候,他
的誓言又忘了。
每礼拜四五,或每月的二十六七的时候,他索性尽意的贪起欢来。他的
心里想,自下礼拜一或下月初一起,我总不犯罪了。有时候正合到礼拜六或
月底的晚上,去剃头洗澡去,以为这就是改过自新的记号,然而过几天他又
不得不吃鸡子和牛乳了。
他的自责心同恐惧心,竟一日也不使他安闲,他的忧郁症也从此厉害起
来了。这样的状态继续了一二个月,他的学校里就放了暑假。暑假的两个月
内,他受的苦闷,更甚于平时;到了学校开课的时候,他的两颊的颧骨更高
起来,他的青灰色的眼窝更大起来,他的一双灵活的瞳人,变了同死鱼眼睛
一样了。
五
秋天又到了。浩浩的苍空,一天一天的高起来。他的旅馆旁边的稻田,
都带起金黄色来。朝夕的凉风,同刀也似的刺到人的心骨里去,大约秋冬的
佳日,来也不远了。
一礼拜前的有一天午后,他拿了一本Wordsworth 的诗集,在田塍路上逍
遥漫步了半天。从那一天以后,他的循环性的忧郁症,尚未离他的身过。前
几天在路上遇着的那两个女学生,常在他的脑里,不使他安静,想起那一天
的事情,他还是一个人要红起脸来。
他近来无论上什么地方去,总觉得有坐立难安的样子。他上学校去的时
候,觉得他的日本同学都似在那里排斥他。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也许久不去
寻访了,因为去寻访了回来,他心里反觉得空虚。他的几个中国同学,怎么
也不能理解他的心理。他去寻访的时候,总想得些同情回来的,然而谈了几
句之后,他又不得不自悔寻访错了。有时候讲得投机,他就任了一时的热意,
把他的内外的生活都对朋友讲了出来,然而到了归途,他又自悔失言,心里
的责备,倒反比不去访友的时候,更加厉害。他的几个中国朋友,因此都说
他是染了神经病了。他听了这话之后,对了那几个中国同学,也同对日本学
生一样,起了一种复仇的心。他同他的几个中国同学,一日一日的疏远起来。
虽在路上,或在学校里遇见的时候,他同那几个中国同学,也不点头招呼。
中国留学生开会的时候,他当然是不去出席的。因此他同他的几个同胞,竟
宛然成了两家仇敌。
他的中国同学的里边,也有一个很奇怪的人,因为他自家的结婚有些道
德上的罪恶,所以他专喜讲人家的丑事,以掩己之不善,说他是神经病,也
是这一位同学说的。
他交游离绝之后,孤冷得几乎到将死的地步,幸而他住的旅馆里,还有
一个主人的女儿,可以牵引他的心,否则他真只能自杀了。他旅馆的主人的
女儿,今年正是十七岁,长方的脸儿,眼睛大得很,笑起来的时候,面上有
两颗笑靥,嘴里有一颗金牙看得出来,因为她的笑容是非常可爱,所以她也
时常在那里笑的。
他心里虽然非常爱她,然而她送饭来或来替他铺被的时候,他总装出一
种兀不可犯的样子来。他心里虽想对她讲几句话,然而一见了她,他总不能
开口。她进他房里来的时候,他的呼吸竟急促到吐气不出的地步。他在她的
面前实在是受苦不起了,所以近来她进他房里来的时候,他每不得不跑出房
外去。然而他思慕她的心情,却一天一天的浓厚起来。有一天礼拜六的晚上,
旅馆里的学生,都上N 市去行乐去。他因为经济困难,所以吃了晚饭,上西
面池上去走了一回,就回来了。
回家来坐了一会,他觉得那空旷的二层楼上,只有他一个人在家。静悄
悄的坐了半晌,坐得不耐烦起来的时候,他又想跑出外面去。然而要跑出外
面去,不得不由主人的房门口经过,因为主人和他女儿的房,就在大门的边
上。他记得刚才进来的时候,主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那里吃饭。他一想到经过
她面前时候的苦楚,就把跑出外面去的心思丢了。
拿出了一本G。Gissing 的小说来读了三四页之后,静寂的空气里,忽然
传了几声煞煞的泼水声音过来。他静静儿的听了一听,呼吸又一霎时的急了
起来,面色也涨红了。迟疑了一会,他就轻轻的开了房门,拖鞋也不拖,幽
手幽脚的走下扶梯去。轻轻的开了便所的门,他尽兀兀的站在便所的玻璃窗
口偷看。原来他旅馆里的浴室,就在便所的间壁,从便所的玻璃窗看去,浴
室里的动静了了可见。他起初以为看一看就可以走的,然而到了一看之后,
他竟同被钉子钉住的一样,动也不能动了。那一双雪样的乳峰!那一双肥白
的大腿!这全身的曲线!
呼气也不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他面上的筋肉,都发起痉挛来了。
愈看愈颤得厉害,他那发颤的前额部竟同玻璃窗冲击了一下。被蒸气包住的
那赤裸裸的“伊扶”便发了娇声问说:“是谁呀?。。”
他一声也不响,急忙跳出了便所,就三脚两步的跑上楼上去了。
他跑到了房里,面上同火烧的一样,口也干渴了。一边他自家打自家的
嘴巴,一边就把他的被窝拿出来睡了。他在被窝里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便
立起了两耳,听起楼下的动静来。他听听泼水的声音也息了,浴室的门开了
之后,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好像是走上楼来的样子。用被包着了头,他心里的
耳朵明明告诉他说:“她已经立在门外了。”
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的样子,心里怕得非常,羞得非常,
也喜欢得非常。然而若有人问他,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承认说,这时候他是
喜欢的。
他屏住了气息,尖着了两耳听了一会,觉得门外并无动静,又故意咳嗽
了一声,门外亦无声响。他正在那里疑惑的时候,忽听见她的声音,在楼下
同她的父亲在那里说话。他手里捏了一把冷汗,拼命想听出她的话来,然而
无论如何总听不清楚。停了一会,她的父亲高声的笑了起来,他把被蒙头的
一罩,咬紧了牙齿说:“她告诉了他了!她告诉了他了!”
这一天的晚上他一睡也不曾睡着。第二天的早晨,天亮的时候,他就惊
心吊胆的走下楼来。洗了手面,刷了牙,趁主人和他的女儿还没有起来之先,
他就同逃也似的出了那个旅馆,跑到外面来。
官道上的沙尘,染了朝露,还未曾干着。太阳已经起来了。他不问皂白,
便一直的往东走去。远远有一个农夫,拖了一车野菜慢慢的走来。那农夫同
他擦过的时候,忽然对他说:“你早啊!”他倒惊了一跳,那清瘦的脸上,
又起了一层红潮,胸前又乱跳起来,他心里想:“难道这农夫也知道了么?”
无头无脑的跑了好久,他回转头来看看他的学校,已经远得很了。太阳
也升高了。他摸摸表看,那银饼大的表,也不在身边。从太阳的角度看起来,
大约已经是九点钟前后的样子。他虽觉得饥饿得很,然而无论如何,总不愿
意再回到那旅馆里去,同主人和他的女儿相见。想去买些零食充一充饥,然
而他摸摸自家的袋看,袋里只剩了一角二分钱在那里。他到一家乡下的杂货
店内,尽那一角二分钱,买了些零碎的食物,想去寻一处无人看见的地方去
吃。走到了一处两路交叉的十字路口,他朝南的一望,只见与他的去路横交
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路上,行人稀少得很。那一条路是向南的斜低下去的,
两面更有高壁在那里,他知道这路是从一条小山中开辟出来的。他刚才走来
的那条大道,便是这山的岭脊,十字路当作了中心,与岭脊上的那条大道相
交的横路,是两边低斜下去的。在十字路口迟疑了一会,他就取了那一条向
南斜下的路走去。走尽了两面的高壁,他的去路就穿入大平原去,直通到彼
岸的市内。平原的彼岸有一簇深林,划在碧空的心里,他心里想:“这大约
就是A 神宫了。”
他走尽了两面的高壁,向左手斜面上一望,见沿高壁的那山面上有一道
女墙,围住着几间茅舍,茅舍的门上悬着了“香雪海”三字的一方匾额。他
离开了正路,走上几步,到那女墙的门前,顺手的向门一推,那两扇柴门竟
自开了。他就随随便便的踏了进去。门内有一条曲径,自门口通过了斜面,
直达到山上去的。曲径的两旁,有许多老苍的梅树种在那里,他知道这就是
梅林了。顺了那一条曲径,往北的从斜面上走到山顶的时候,一片同图画似
的平地,展开在他的眼前。这园自从山脚上起,跨有朝南的半山斜面,同顶
上的一块平地,布置得非常幽雅。
山顶平地的西面是千仞的绝壁,与隔岸的绝壁相对峙,两壁的中间,便
是他刚走过的那一条自北趋南的通路。背临着了那绝壁,有一间楼屋,几间
平屋造在那里。因为这几间屋,门窗都闭在那里,他所以知道这定是为梅花
开日,卖酒食用的。楼屋的前面,有一块草地,草地中间,有几方白石,围
成了一个花圈,圈子里,卧着一枝老梅。那草地的南尽头,山顶的平地正要
向南斜下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