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行。”他于是这里那里探听前方的消息,只要这消息与外间传说的不同,
便觉得真实的成分越多,即根据着盘算对于自身的利害。街上如其有一个人
神色仓皇急忙行走时,他便突地一惊,以为这个人一定探得确实而又可怕的
消息了;只因与他不相识,“什么!”一声就在喉际咽住了。
红十字会派人在前方办理救护的事情,常有人搭着兵车回来,要打听消
息自然最可靠了。潘先生虽然是个会员,却不常到办事处去探听,以为这样
就对公众表示胆怯,很不好意思。然而红十字会究竟是可以得到真消息的机
关,舍此他求未免有点傻,于是每天傍晚,到姓吴的办事员家里打听去。姓
吴的告诉他没有什么,或者说前方抵住在那里,他才透了口气回家。
这一天傍晚,潘先生又到姓吴的家里;等了好久,姓吴的才从外面走进
来。
“没有什么吧?”潘先生急切地问。“照布告上说,昨天正向对方总攻
击呢。”
“不行,”姓吴的忧愁地说;但随即咽住了,捻着唇边仅有的几根二三
分长的胡须。
“什么!”潘先生心头突地跳起来,周身有一种拘牵不自由的感觉。
姓吴的悄悄地回答,似乎防着人家偷听了去的样子,“确实的消息,正
安(距碧庄八里的一个镇)今天早上失守了!”
“啊!”潘先生发狂似地喊出来。顿了一顿,回身就走,一壁说道:“我
回去了!”
路上的电灯似乎特别昏暗,背后又仿佛有人追赶着的样子,惴惴地,歪
斜的急步赶到了家,叮嘱王妈道:“你关着门就可安睡,我今夜有事,不回
来住了。”他看见衣橱里有件绉纱的旧棉袍,当时没有收拾在寄出去的箱子
里,丢了也可惜;又有孩子的几件布夹衫,仔细看实在还可以穿穿;又有潘
师母的一条旧绸裙,她不一定舍得便不要它:便胡乱包在一起,提着出门。
“车!车!福星街红房子,一毛钱。”
“哪里有一毛钱的?”车夫懒懒地说。“你看这几天路上有几辆车?不
是拼死寻饭去的,早就躲起来了。随你要不要,三毛钱。”
“就是三毛钱,”潘先生迎上去,跨上脚踏坐稳了,“你也得依着我,
跑得快一点!”
“潘先生,你到哪里去?”一个姓黄的同业在途中瞥见了他,立定了问。
“哦,先生,到那边。。”潘先生失措地回答,也不辨这是谁的声音;
忽然想起回答他实是多事,——车轮滚得绝快,那个人决不至于赶上来再问,
——便缩住了。
红房子里早已住满了人,大都是十天以前就搬来的,儿啼人语,灯火这
边那边亮着,颇有点热闹的气象。主人翁相见之后,说:“这里实在没有余
屋了。但是先生的东西都寄在这里,却也不好拒绝。刚才有几位匆忙地赶来,
也因不好拒绝,权且把一间做饭吃的厢房给他们安顿。现在去同他们商量,
总可以多插你先生一个。”
“商量商量总可以,”潘先生到了家一般地安慰。“何况在这样的时候,
我也不预备睡觉,随便坐坐就得了。”
他提着包裹跨进厢房的当儿,疑惑自己受惊太厉害了,眼睛生了翳,因
而引起错觉。但是闭了一闭再张开来时,所见依然如前,这靠窗坐着,在那
里同对面的人谈话,上唇翘起两笔浓须的,不就是教育局长么?
他顿时踌躇起来,已跨进去的一只脚想要缩出来,又似乎不大好。那局
长也望见了他,尴尬的脸上故作笑容说:“潘先生,你来了,进来坐坐。”
主人翁听了,知道他们是相识的,转身自去。
“局长先在这里了。还方便吧,再容一个人?”
“我们只三个人,当然还可以容你。我们带着席子;好在天气不很凉,
可以轮流躺着歇歇。”
潘先生觉得今晚的局长特别可亲,全不同平日那副庄严的神态,便忘形
地直跨进去说:“那么不客气,就要陪三位先生过一夜了。”
这厢房不很宽阔。地上铺着一张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坐在上面,略
微有疲倦的神色,但绝无欲睡的意思。锅灶等东西贴着一壁。靠窗一排摆着
三只凳子,局长坐一只,头发梳得很光的二十多岁的人,局长的表弟,坐一
只,一只空着。那边的墙角有一只柳条箱,三个衣包,大概就是三位先生带
来的。仅仅这些,房间里已没有空地了。电灯的光本来很弱,又蒙上了一层
灰尘,照得房间里的人物都昏黯模糊。
潘先生也把衣包摆在那边的墙角,与三位的东西合伙。回过来谦逊地坐
上那只空凳子。局长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同伴,随说:“你也听到了正安的消
息么?”
“是呀,正安。正安失守,碧庄未必靠得住呢。”
“大概这方面对于南路很疏忽,正安失守,便是明证。那方面从正安袭
取碧庄是最便当的,说不定此刻已被他们得手了。要是这样,不堪设想!”
“要是这样,这里非糜烂不可!”
“但是,这方面的杜统帅不是庸碌无能的人,他是著名善于用兵的,大
约见得到这一层,总有方法抵挡得住。也许就此反守为攻,势如破竹,直捣
那方面的巢穴呢。”
“若能这样,战事便收场了,那就好了!——我们办学的就可以开起学
来,照常进行。”
局长一听到办学,立刻感到自己的尊严,捻着浓须叹道:“别的不要讲,
这一场战争,大大小小的学生吃亏不小呢!”他把坐在这间小厢房里的侗促
不舒的感觉遗忘了,仿佛堂皇地坐在教育局的办公室里。
坐在席上的中年人仰起头来含恨似地说:“那方面的朱统帅实在可恶!
这方面打过去,他抵抗些什么,——他没有不终于吃败仗的。他若肯漂亮点
儿让了,战事早就没有了。”
“他是傻子,”局长的表弟顺着说,“不到尽头不肯死心的。只是连累
了我们,这当儿坐在这又暗又窄的房间里。”他带着玩笑的神气。
潘先生却想念起远在上海的妻儿来了。他不知道他们可安好,不知他们
出了什么乱子没有,不知他们此刻已睡了不曾,抓既抓不到,想象也极模糊;
因而想自己的被累要算最深重了,凄然望着窗外的小院子默不作声。
“不知到底怎样呢!”他又转而想到那个可怕的消息以及意料所及的危
险,不自主地吐露了这一句。
“难说,”局长表示富有经验的样子说。“用兵全在乎趁一个机,机是
刻刻变化的,也许竟不为我们所料,此刻已。。所以我们。。”他对着中年
人一笑。
中年人,局长的表弟同潘先生三个已经领会局长这一笑的意味;大家想
坐在这地方总不至于有什么,也各安慰地一笑。
小院子里长满了草,是蚊虫同各种小虫的安适的国土。厢房里灯光亮着,
它们齐向那里飞去。四位怀着惊恐的先生就够受用了;扑头扑面的全是那些
小东西,蚊虫突然一针,痛得直跳起来。又时时停话侧耳,惶惶地听外边有
没有枪声或人众的喧哗。睡眠当然是无望了,只实做了局长所说的轮流躺着
歇歇。
下一天清晨,潘先生的眼球上添了几缕红丝;风吹过来,觉得身上很冷。
他急欲知道外面的情形,独个儿闪出红房子的大门。路上同平时的早晨一样,
街犬竖起了尾巴高兴地这头那头望,偶尔走过一两个睡眼惺松的人。他走过
去,转入另一条街,也不听见什么特别的风声。回想昨夜的匆忙情形,不禁
心里好笑。但是再转一念,又觉得实在并无可笑,小心一点总比冒险好。
二十余天之后,战事停止了。大众点头自慰道:“这就好了!只要不打
仗,什么都平安了!”但是潘先生还不大满意,铁路还没有通,不能就把避
居上海的妻儿接回来。信是来过两封了,但简略得很,比较不看更教他想念。
他又恨自己到底没有先见之明;不然,这一笔冤枉的逃难费可以省下,又免
得几十天的孤单。
他知道教育局里一定要提到开学的事情了,便前去打听。跨进招待室,
看见局里的几个职员在那里裁纸磨墨,像是办喜事的样子。
一个职员喊出来道:“巧得很,潘先生来了!你写得一手好颜字,这个
差就请你当了罢。”
“这么大的字,非得潘先生写不可,”其余几个人附和着。
“写什么东西?我完全茫然。”
“我们这里正筹备欢迎社统帅凯旋的事务。车站的两头要搭起对对的四
个彩牌坊,让统帅的花车在中间通过。现在要写的就是牌坊上的几个字。”
“我哪里配写这上边的字?”
“当仁不让,”“一致推举,”几个人一哄地说;笔杆便送到潘先生手
里。
潘先生觉得这当儿很有点滋味,接了笔便在墨盒里蘸墨汁。凝想一下,
提起笔来在蜡笺上一并排写“功高岳牧”四个大字。第二张写的是“威镇东
南”。又写第三张,是“德隆恩溥”。——他写到“溥”字,仿佛看见许多
影片,拉夫,开炮,烧房屋,淫妇人,菜色的男女,腐烂的死尸,在眼前一
闪。
旁边看写字的一个人赞叹说:“这一句更见恳切,字也越来越好了。”
“看他对上一句什么,”又一个说。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潘先生在难中》导读
《潘先生在难中》作于1924 年,发表于翌年元月的《小说月报》,是叶
圣陶“灰色人生”小说的代表作。
小说以江浙军阀混战为背景,真实地描写了小学教员潘先生一家逃难的
故事,生动地刻画了一个苟且偷安、目光短浅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形象。
在军阀混战之际,潘先生毫无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而只为个人自家性命的
安全而张皇失措、奔波钻营。他带着家小从乡下仓皇逃到上海,刚刚住进旅
馆,稍得安宁,他就忘乎所以地喝起酒来。因怕丢掉校长的饭碗,第二天不
得不撇下妻儿,只身回到镇上办理开学的事务,当战火进一步逼近时,他又
心惊胆战地躲进了洋人的红房子。战争停止后,他“很有点意味”地写起为
军阀歌功颂德的字幅。小说生动地表现了潘先生这类知识分子“临虚惊而失
色,暂苟安而又喜”的可鄙、可笑的精神状态。
这篇小说在塑造潘先生这个人物的过程中,并没有进行抽象的概括,而
通过对人物具体行动——仓皇逃命、冒险回乡、洋房避难等细致描写,生动
地刻画了潘先生的卑琐自私,怯懦麻木,精于计算,善于逢迎的性格特征。
此外,作品还善于通过场面的描写,创造出人物活动的典型环境。潘先生一
家下车时拥挤不堪的场面,旅馆里夫妻辩论的场面,以及潘先生返乡后洋房
避难的场面,都写得情景逼真,气氛毕现。这就构成了人物活动的典型环境,
从而生动鲜明地表现了潘先生的性格特征。
(崔军)
子夜(存目)
茅盾
《子夜》导读
长篇小说《子夜》是茅盾的代表作。它的出现,标志着茅盾的创作开始
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子夜》是一部杰出的革命现实主义的长篇小说。它
是新文学史上继鲁迅的《阿Q 正传》之后的又一个里程碑,在现代长篇小说
的创作上,是有重要的开拓作用的。
故事发生在30 年代灯红酒绿,商业繁荣的大都市上海。作品中,茅盾紧
紧抓住了当时历史条件下民族资产阶级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