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铺面前,其中有一位年青的居然上前一步,歪着头看那些挂着的洋伞。林
先生猛转过脸来,一对嘴唇皮立刻嘻开了;他亲自兜揽这位意想中的顾客了:
“喂,阿弟,买洋伞么?便宜货,一只洋卖九角!看看货色去。”
一个伙计已经取下了两三把洋伞,立刻撑开了一把,热剌剌地塞到那年
青乡下人的手里,振起精神,使出夸卖的本领来:
“小当家,你看,洋缎面子,实心骨子,晴天,落雨,耐用好看!九角
洋钱一顶,再便宜没有了!。。那边是一只洋一顶,货色还没有这等好呢,
你比一比就明白。”
那年青的乡下人拿着伞,没有主意似的张大了嘴巴。他回过头去望着一
位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又把手里的伞攧了一攧,似乎说:“买一把罢?”老
头子却老大着急地吆喝道:
“阿大!你昏了,想买伞!一船硬柴,一古脑儿只卖了三块多钱,你娘
等着量米回去吃,哪有钱来买伞!”
“货色是便宜,没有钱买!”
站在那里观望的乡下人都叹着气说,懒洋洋地都走了。那年青的乡下人
满脸涨红,摇一下头,放了伞也就要想走,这可把林先生急坏了,赶快让步
问道:
“喂,喂,阿弟,你说多少钱呢?——再看看去,货色是靠得住的!”
“货色是便宜,钱不够。”
老头子一面回答,一面拉住了他的儿子,逃也似的走了。林先生苦着脸,
踱回到账台里,浑身不得劲儿。他知道不是自己不会做生意,委实是乡下人
太穷了,买不起九角钱的一顶伞。他偷眼再望斜对门的裕昌祥,也还是只有
人站在那里看,没有人上柜台买。裕昌祥左右邻的生泰杂货店万牲糕饼店那
就简直连看的人都没有半个。一群一群走过的乡下人都挽着篮子,但篮子里
空无一物;间或有花蓝布的一包儿,看样子就知道是米,甚至一个多月前乡
下人收获的晚稻也早已被地主们和高利贷的债主们如数逼光,现在乡下人不
得不一升两升的量着贵米吃。这一切,林先生都明白,他就觉得自己的一份
生意至少是间接的被地主和高利贷者剥夺去了。
时间渐渐移近正午,街上走的乡下人已经很少了,林先生的铺子就只做
成了一块多钱的生意,仅仅足够开销了“大廉价照码九折”的红绿纸条的广
告费。林先生垂头丧气走进“内宅”去,几乎没有勇气和女儿老婆相见。林
小姐含着一泡眼泪,低着头坐在屋角;林大娘在一连串的打呃中,挣扎着对
丈夫说:
“化了四百块钱,——又忙了一个晚上摆设起来,呃,东洋货是准卖了,
却又生意清淡,呃——阿囡的爷呀!吴妈又要拿工钱——”
“还只半天呢!不要着急。”
林先生勉强安慰着,心里的难受,比刀割还厉害。他闷闷地踱了几步。
所有推广营业的方法都想遍了,觉得都不是路。生意清淡,早已各业如此,
并不是他一家呀;人们都穷了,可没有法子。但是他总还希望下午的营业能
够比较好些。本镇的人家买东西大概在下午。难道他们过新年不买些东西?
只要他们存心买,林先生的营业是有把握的。毕竟他的货物比别家便宜。
是这盼望使得林先生依然能够抖擞着精神坐在账台上守候他意想中的下
午的顾客。
这下午照例和上午显然不同:街上并没很多的人,但几乎每个人都相识,
都能够叫出他们的姓名,或是他们的父亲和祖父的姓名。林先生靠在柜台上,
用了异常温和的眼光迎送这些慢慢地走着谈着经过他那铺面的本镇人。他时
常笑嘻嘻地迎着常有交易的人喊道:
“呵,××哥,到清风阁去吃茶么?小店里大放盘,交易点儿去!”
有时被唤着的那位居然站住了,走上柜台来,于是林先生和他的店员就
要大忙而特忙,异常敏感地伺察着这位未可知的顾客的眼光,瞧见他的眼光
瞥到什么货物上,就赶快拿出那种货物请他考较。林小姐站在那对蝴蝶门边
看望,也常常被林先生唤出来对那位未可知的顾客叫一声“伯伯”。小学徒
送上一杯便茶来,外加一只小联珠。
在价目上,林先生也格外让步;遇到那位顾客一定要除去一毛钱左右尾
数的时候,他就从店员手里拿过那算盘来算了一会儿,然后不得已似的把那
尾数从算盘上拨去,一面笑嘻嘻地说:
“真不够本呢!可是老主顾,只好遵命了。请你多作成几笔生意罢!”
整个下午就是这么张罗着过去了。连现带赊,大大小小,居然也有十来
注交易。林先生早汗透棉袍。虽然是累得那么着,林先生心里却很愉快。他
冷眼偷看斜对门的裕昌祥,似乎赶不上他自己铺子的“热闹”。常在那对蝴
蝶门旁边看望的林小姐脸上也有些笑意,林大娘也少打几个呃了。
快到上灯时候,林先生核算这一天的“流水账”;上午是等于零,下午
卖进十六元八角五分,八块钱是赊账。林先生微微一笑,但立即皱紧了眉头
了;他今天的“大放盘”确实照本出卖,开销都没着落,官利更说不上。他
呆了一会儿,又开了账箱,取出几本账簿来翻着打了半天算盘;账上“人欠”
的数目共有一千三百余元,本镇六百多,四乡七百多;可是“欠人”的客账,
单是上海的东升字号就有八百,合计不下二千哪!林先生低声叹一口气,觉
得明天以后如果生意依然没见好,那他这年关就有点难过了。他望着玻璃窗
上“大放盘照码九折”的红绿纸条,心里这么想:“照今天那样当真放盘,
生意总该会见好;亏本么?没有生意也是照样的要开销。只好先拉些主顾来
再慢慢儿想法提高货码。。要是四乡还有批发生意来,那就更好!——”
突然有一个人来打断林先生的甜蜜梦想了。这是五十多岁的一位老婆
子,巍颤颤地走进店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蓝布包。林先生猛抬起头来,
正和那老婆子打一个照面,想躲避也躲避不及,只好走上前去招呼她道:
“朱三太,出来买过年东西么?请到里边去坐坐。——阿秀,来扶朱三
太。”
林小姐早已不在那对蝴蝶门边了,没有听到。那朱三太连连摇手,就在
铺面里的一张椅子上坐了,郑重地打开她的蓝布手巾包,——包里仅有一扣
折子,她抖抖籁籁地双手捧了,直送到林先生的鼻子前,她的瘪嘴唇扭了几
扭,正想说话,林先生早已一手接过那折子,同时抢先说道:
“我晓得了。明天送到你府上罢。”
“哦,哦,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总是三个月,三三得九,是九块
罢?——明天你送来?哦,哦,不要送,让我带了去。嗯!”
朱三太扭着她的瘪嘴唇,很艰难似的说。她有三百元的“老本”存在林
先生的铺子里,按月来取三块钱的利息,可是最近林先生却拖欠了三个月,
原说是到了年底总付,明天是送灶日,老婆子要买送灶的东西,所以亲自上
林先生的铺子来了。看她那股扭起了一对瘪嘴唇的劲儿,光景是钱不到手就
一定不肯走。
林先生抓着头皮不作声。这九块钱的利息,他何尝存心白赖,只是三个
月来生意清淡,每天卖得的钱仅够开伙食,付捐税,不知不觉就拖欠下来了。
然而今天要是不付,这老婆子也许会就在铺面上嚷闹,那就太丢脸,对于营
业的前途很有影响。
“好,好,带了去罢,带了去罢!”
林先生终于斗气似的说,声音有点儿梗咽。他跑到账台里,把上下午卖
得的现钱归并起来,又从腰包里掏出一个双毫,这才凑成了八块大洋,十角
小洋,四十个铜子,交付了朱三太。当他看见那老婆子把这些银洋铜子郑重
地数了又数,而且抖抖簌簌地放在那蓝布手巾上包了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
叹一口气,异想天开地打算拉回几文来;他勉强笑着说:
“三阿太,你这蓝布手巾太旧了,买一块老牌麻纱白手帕去罢?我们有
上好的洗脸手巾,肥皂,买一点儿去新年里用罢。价钱公道!”
“不要,不要;老太婆了,用不到。”
朱三太连连摇手说,把折子藏在衣袋里,捧着她的蓝布手巾包竟自去了。
林先生哭丧着脸,走回“内宅”去。因这朱三太的上门讨利息,他记起
还有两注存款,桥头陈老七的二百元和张寡妇的一百五十元,总共十来块钱
的利息,都是“不便”拖欠的,总得先期送去。他抡着指头算日子:二十四,
二十五,二十六——到二十六,放在四乡的账头该可以收齐了,店里的寿生
是前天出去收账的,极迟是二十六应该回来了;本镇的账头总得到二十八九
方才有个数目。然而上海号家的收账客人说不定明后天就会到,只有再向恒
源钱庄去借了。但是明天的门市怎样?。。
他这么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猛听得女儿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爸爸,你看这块大绸好么?七尺,四块二角,不贵罢?”
林先生心里蓦地一跳,站住了睁大着的眼睛,说不出话。林小姐手里托
着那块绸,却在那里憨笑。四块二角!数目可真不算大,然而今天店里总共
只卖得十六块多,并且是老实照本贱卖的呀!林先生怔了一会儿,方才没精
打采地问道:
“你哪来的钱呢?”
“挂在账上。”
林先生听得又是欠账,忍不住皱一下眉头。但女儿是自己宠惯了的,林
大娘又抵死偏护着,林先生没奈何只有苦笑。过一会儿,他到底叹一口气,
轻轻埋怨道:
“那么性急!过了年再买岂不是好!”
三
又过了两天,“大放盘”的林先生的铺子,生意果然很好,每天可以做
三十多元的生意了。林大娘的打呃,大大减少,平均是五分钟来一次;林小
姐在铺面和“内宅”之间跳进跳出,脸上红喷喷地时常在笑,有时竟在铺面
帮忙招呼生意,直到林大娘再三唤她,方才跑进去,一边擦着额上的汗珠,
一边兴冲冲地急口说:
“妈呀,又叫我进来干么!我不觉得辛苦呀!妈!爸爸累得满身是汗,
嗓子也喊哑了!——刚才一个客人买了五块钱东西呢!妈!不要怕我辛苦,
不要怕!爸爸叫我歇一会儿就出去呢!”
林大娘只是点头,打一个呃,就念一声“大慈大悲菩萨”。客厅里本就
供奉着一尊瓷观音,点着一炷香,林大娘就摇摇摆摆走过去磕头,谢菩萨的
保佑,还要祷请菩萨一发慈悲,保佑林先生的生意永远那么好,保佑林小姐
易长易大,明年就得个好女婿。
但是在铺面张罗的林先生虽然打起精神做生意,脸上笑容不断,心里却
像有几根线牵着。每逢卖进了一块钱,看见顾客欣然挟着纸包而去,林先生
就忍不住心里一顿,在他心里的算盘上就加添了五分洋钱的血本的亏折。他
几次想把这个“大放盘”对每块钱的实足亏折算成三分,可是无论如何,算
来算去总得五分。生意虽然好,他却越卖越心疼了。在柜台上招呼主顾的时
候,他这种矛盾的心里有时竟至几乎使他发晕。偶尔他偷眼望望斜对门的裕
昌祥,就觉得那边闲立在柜台边的店员和掌柜嘴角上都带着讥讽的讪笑,似
乎都在说:“看这姓林的傻子呀,当真亏本放盘哪!看着罢,他的生意越好,
就越亏本,倒闭得越快!”那时候,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