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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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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鲤”,“识语殊聊聊”,却秉承家训,提出箪食壶浆的迎拜之术。而秃先生
则谋划,不逆犯乱人之怒,也不窘于官军追究,宜取若即若离、不亲不疏、
窥伺形势、见机行事的上策。这就活画出两人或性鲁愚蠢,或狡猾善变的丑
恶灵魂,揭示出封建知识分子封建统治的本质联系。小说还描写了普通群众
在风波中的麻木和仓惶。阍人王翁和李妪等“弗改常度”,依旧在青桐树下
闲谈故事,只不过这天是用40 年前闹长毛的怀旧传说来消暑纳凉罢了。“多
于蚁阵”的难民则争走于芜市与何墟间。这些均显示了鲁迅对于群众麻木无
知的忧虑。其实,鲁迅用文学形象寄寓对民族命运的深邃思考,参与改造时
代的伟大工程,该是始于《怀旧》。

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艺术亦可追溯到《怀旧》。颇似《孔乙己》,用第
一人称“我”的一个 9 岁稚童的眼光透视生活真相。如他盼秃先生死或病,
“弗病弗死”,还得读《论语》,表明儿童天真活泼的性格对封建教育的厌
恶。又如他想:“长毛来而秃先生去,长毛盖好人,王翁善我,必长毛耳。”
儿童的直觉判断却照出了大人的各色面目。一场虚惊就展示了大变动时代各
阶级的心理动向,与后来一颗人血馒头解剖辛亥革命的失败症结,一条辫子
理清近代革命同农民的隔离,同样具有以小见大的艺术张力。秃先生滥课《论
语》的冬烘朽相,自居“仰圣”的酸相,“仰三大人甚于仰圣”的奴相,与
风波前后的惧色和笑声,显示出对照性的讽刺机巧。白描已见功力。《怀旧》
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先声,其思想艺术的现代色彩不应因以文言面世而被忽
视。

(张金印)


狂人日记

鲁迅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校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
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
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
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
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
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
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
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
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更怪:似乎
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
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个人,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
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
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都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
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
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①,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
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
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
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
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
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
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
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眼色,也全同别人一样。
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
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
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


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

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
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
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
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
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
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
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
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
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睛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
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
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应,走
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
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
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
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
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
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
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
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
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
敢直捷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
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
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
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
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
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②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
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
子而食”③;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
肉寝皮”④。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
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
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
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
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
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
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
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
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

⑤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
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
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
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
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
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
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
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


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
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
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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