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要生存,要反抗,必须不怕和扯谎,还必须铁石心肠,冰冷、残酷。这
种盗贼的生存原则,与他们在得知“我”对他们没有危害时表现出的善良仗
义又是矛盾的。通过这种矛盾的描写,小说就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那个非人
道的社会。
小说写出善恶交并的人物,历来为人称道。老头子的外表、腔调、行为
具有铁一般的冷漠,也不乏做父亲的温情。野猫子刻画得最为出色。她是盗
贼,野性十足,与同伙粗野地调笑;行窃时为自己得手不惜暴露同伙;参与
沉没小黑牛的行动又若无其事地对“我”撒谎;得知“我”要离开,半是威
胁半是戏弄地挥刀砍树。这真是一朵“恶之花”!然而,她又有天真活泼、
坦率真诚的少女天性。她把木人儿当作女儿,撒娇地要老头子抱;“我”在
官兵前巧妙掩护了她,她欢喜得直跳,并坦白刚才想杀“我”的念头。少女
美好纯真的东西依然留存她身上。更令人感慨不已的是,她身在盗贼群,内
心却向往“没有忧,没有愁”的一片天地。野猫子确为一个独特的少女形象,
有了这个形象,才使作品在荒寂、阴冷的氛围中有了温暖和亮色。
写实手法与浪漫氛围相结合,使小说具有了独特的风采。作者以冷峻、
客观的态度描写了盗贼生活的凶险,但故事本身的传奇色彩,再加上奇丽、
阴森的景物描写所渲染的气氛,又使作品平添了浪漫气息。
(丁林)
丰收
叶紫
一
时间是快要到清明节了。天,下着雨,阴沉沉的没有一点晴和的征兆。
云普叔坐在“曹氏家祠”的大门口,还穿着过冬天的那件破旧棉袍;身
子微微颤动,像是耐不住这袭人的寒气。他抬头望了一望天,嘴边不知道念
了几句什么话,又低了下去。胡须上倒悬着一线一线的涎沫,迎风飘动,刚
刚用手抹去,随即又流出了几线来。
“难道再要和去年一样吗?我的天哪!”
他低声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回头反望着坐在戏台下的妻子,很迟疑地说
着:
“秋儿的娘呀!‘惊蛰一过,棉裤脱落!’现在快清明了,还脱不下袍
儿。这,莫非是又要和去年一样吗?”
云普婶没有回答,在忙着给怀中的四喜儿喂奶。
天气也真太使人着急了,立春后一连下了三十多天雨没有停住过,人们
都感受着深沉的恐怖。往常都是这样:春分奇冷,一定又是一个大水年岁。
“天啦!要又是一样,。。”
云普叔又掉头望着天,将手中的一根旱烟管,不住地在石阶级上磕动。
“该不会吧!”
云普婶歇了半天功夫,随便地说着,脸还是朝着怀中的孩子。
“怎么不会呢?春分过了,还有这样的寒冷!庚午年,甲子年,丙寅年
的春天,不都是有这样冷吗?况且,今年的天老爷是要大收人的!”
云普叔反对妻子的那种随便的答复,好像今年的命运,已经早在这儿卜
定了一般。关帝爷爷的灵签上曾明白地说过了:今年的人,一定是要死去六
七成的!
烙印在云普叔脑筋中的许多痛苦的印象,凑成了那些恐怖的因子。他记
得:甲子年他吃过野菜拌山芋,一天只能捞到一顿。乙丑年刚刚好一点,丙
寅年又要吃树根。庚午辛未年他还年少,好像并不十分痛苦。只有去年,我
的天呀!云普叔简直是不能作想啊!
去年,云普叔一家有八口人吃茶饭,今年就只剩了六个:除了云普婶外,
大儿子立秋二十岁,这是云普叔的左右手!二儿子少普十四岁,也已经开始
在田里和云普叔帮忙。女儿英英十岁,她能跟着妈妈打斗笠。最小的一个便
是四喜儿,还在吃奶。云普爷爷和一个六岁的虎儿,是去年八月吃观音粉①
吃死的。
这样一个热闹的家庭中,吃呆饭的人一个也没有,谁不说云普叔会发财
呢?是的,云普叔原是应该发财的人,就因为运气太不好了,连年的兵灾水
旱,才把他压得抬不起头来。不然,他也不会那么示弱于人哩!
去年,这可怕的去年啦!云普叔自己也如同过着梦境一样。为了连年的
兵灾水旱,他不得不拼命地加种了何八爷七亩田,希图有个转运。自己家里
有人手,多种一亩田,就多一亩田的好处;除纳去何八爷的租谷以外,多少
总还有几粒好捞的。能吃一两年饱饭,还怕弄不发财吗?主意打定后,云普
叔就卖掉了自己仅有的一所屋子,来租何八爷的田种。
二月里,云普叔全家搬进到这祠堂里来了,替祖宗打扫灵牌,春秋二祭
还有一串钱的赏格。自家的屋子,也是由何八爷承受的。七亩田的租谷仍照
旧规,三七开,云普叔能有三成好到手,便算很不错的。
起先,真使云普叔欢喜。虽然和儿子费了很多力气,然而禾苗很好,雨
水也极调和,只要照拂得法,收获下来,便什么都不成问题了。
看看地,禾苗都发了根,涨了苞,很快地便标线②了,再刮二三日老南
风,就可以看到黄金色的谷子摆在眼前。云普叔真是喜欢啊!这不是他日夜
辛劳的代价吗?
他几乎欢喜得发跳起来,就在他将要发跳的第二天哩,天老爷忽然翻了
脸。蛋大的雨点由西南方直向这垄上扑来,只有半天功夫,池塘里的水都起
膨涨。云普叔立刻就感受着有些不安似的,恐怕这好好的稻花,都要被雨点
打落,而影响到收成的不丰。午后,雨渐渐地停住了,云普叔的心中,像放
落一副千斤担子般的轻快。
半晚上,天上忽然黑得伸手看不见自家的拳头,四面的锣声,像雷一般
地轰着,人声一片一片地喧嚷奔驰,风刮得呼呼地叫吼。云普叔知道又是外
面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变,急急忙忙地叫起了立秋儿,由黑暗中向着锣声的
响处飞跑。
路上,云普叔碰到了小二疤子,知道西水和南水一齐暴涨了三丈多,曹
家垄四围的堤口,都危险得厉害,锣声是喊动大家去挡堤的。
云普叔吃了一惊,黑夜里陡涨几丈水,是四五十年来少见的怪事,他慌
了张,锣声越响越厉害,他的脚步也越加乱了。天黑路滑,跌倒了又爬起来。
最后是立秋扶住他跑的,还不到三步,就听到一声天崩地裂的震响,云普叔
的脚像弹棉花絮一般战动起来。很快地,如万马奔驰般的浪涛向他们扑来了。
立秋急急地背起云普叔返身就逃。刚才回奔到自己的家门口,水已经流到了
阶下。
新渡口的堤溃开了三十几丈宽一个角,曹家垄满垸子的黄金都化成了
水。
于是云普叔发了疯。半年辛辛苦苦的希望,一家生命的泉源,都在这一
刹那间被水冲毁得干干净净了。他终天地狂呼着:
“天哪!我粒粒的黄金都化成了水!”
现在,云普叔又见到了这样希奇的征兆,他怎么不心急呢?去年五月到
现在,他还没有吃饱过一顿干饭。六月初水就退了,垄上的饥民想联合出门
去讨米,刚刚走到宁乡就被认作了乱党赶出境来,以后就半步大门都不许出。
县城里据说领了三万洋钱的赈款,乡下没有看见发下一颗米花儿。何八爷从
省里贩了七十担大豆子回垄济急,云普叔只借到五斗,价钱是六块三,月息
四分五。一家有八口人,后来连青草都吃光了,实在不能再挨下去,才跪在
何八爷面前加借了三斗豆子。八月里华家堤掘出了观音粉,垄上的人都争先
恐后地跑去挖来吃,云普叔带着立秋挖了两三担回来,吃不到两天,云普爷
爷升天了,临走还带去了一个六岁的虎儿。
后来,垄上的饥民都走到死亡线上了,才由何八爷代替饥民向县太爷担
保不会变乱党,再三地求了几张护照,分途逃出境来。云普叔一家被送到一
个热闹的城里,过了四个月的饥民生活,年底才回家来。这都是去年啦!苦,
又有谁能知道呢?
这时候,垄上的人都靠着临时编些斗笠过活。下雨,一天每人能编十只
斗笠,就可以捞到两顿稀饭钱。云普叔和立秋剖篾;少普、云普婶和英英日
夜不停地赶着编。编呀,尽量地编呀!不编有什么办法呢?只要是有命挨到
秋收。
春雨一连下了三十多天了,天气又寒冷得这么厉害,满垄上的人,都怀
着一种同样恐怖的心境。
“天啦!今年难道又要和去年一样吗?。。”
二
天毕竟是晴和了,人们从蛰伏了三十多天的阴郁底屋子里爬出来。菜青
色的脸膛,都挂上了欣欢的微笑。孩子们一伴一伴地跑来跑去,赤着脚在太
阳底下踏着软泥儿耍着。
水全是那样满满的,无论池塘里、田中或是湖上。遍地都长满了嫩草,
没有晒干的雨点挂在草叶上,像一颗一颗的小银珠。杨柳发芽了,在久雨初
晴的春色中,这垄上,是一切都有了欣欣开展的气象。
人们立时开始喧嚷着,活跃着。展眼望去,田畦上时常有赤脚来往的人
群,徘徊观望;三个五个一伙的,指指池塘又查查决口,谈这谈那,都准备
着,计划着,应该如何动手做他们在这个时节里的功夫。
斗笠的销路突然地阻塞了,为了到处都天晴。男子们白天不能在家里剖
篾,妇人和孩子的工作,也无形中松散下来,生活的紧箍咒,随即把这整个
的农村牢牢地套住。努力地下田去工作吧,工作时原不能不吃饭啊!
镇日祈祷着天晴的云普叔,他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然而微笑是很吝啬
地只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拂了一下,便随着紧蹙的眉尖消逝了。棉袍还是不能
脱下,太阳晒在他的身上,只有那么一点儿辣辣的难熬,他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是担心着,怎样地才能够渡过这紧急的难关——饱饱地捞两餐白米饭吃
了,补一补精神,好到田中去。
斗笠的销路没有了,眼前的稀饭就起了巨大的恐慌,于是云普叔更加焦
急。他知道他的命苦,生下来就没有过过一时舒服的生涯。今年五十岁了,
苦头总算吃过不少,好的日子却还没有看见过。算八字的先生都说:他的老
晚景很好;然而那是五十五岁以后的事情,他总不能十分相信。两个儿子又
都不懂事,处在这样大劫数的年头,要独立支持这么一家六口,那是如何困
难的事情啊!
“总得想个办法啦!”
云普叔从来没有自馁过,每每到了这样的难关,他就把这句话不住地在
自己的脑际里打磨旋,有时竟能想到一些很好的办法。今天,他知道这个难
关更紧了,于是又把这句话儿运用到脑里去旋转。
“何八爷,李三爷,陈老爷。。”
他一步一步地在戏台下踱来踱去,这些人的影子,一个个地浮上他的脑
中。然而那都是一些极难看的面孔,每一个都会使他感受到异样的不安和恐
惧。他只好摇头叹气地把这些人统统丢开,将念头转向另一方面去。猛然地,
他却想到了一个例外的人:
“立秋,你现在就跑到玉五叔家中去看看好吗?”
“去做什么呢,爹?”
立秋坐在门槛边剖篾,漫无意识地反问他。
“明天的日脚很好啦!人家都准备下田了,我们也应当跟着动手。头一
天做功夫,总得饱饱吃一餐,兆头来能好一些,做起功夫来也比较起劲。家
里现在已经没有了米,所以。。”
“我看玉五叔也不见得有办法吧!”
“那末,你去看看也不要紧的喽!”
“这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