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赶夜里到城里去商量,请那老人来看一天渡船,自
己却陪翠翠进城玩一天。且因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单,身边无一个亲人,
也无一只狗。因此便约好了那人早上过家中来吃饭,喝一杯雄黄酒。第二天
那人来了,吃了饭,把职务委托那人以后,翠翠等便进了城。到路上时,祖
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翠翠,“翠翠,翠翠,人那么多,好热闹,你一个人
敢到河边看龙船吗?”翠翠说:“怎么不敢?可是一个人有什么意思。”到
了河边后,长潭里的四只红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占去了,身边祖父似乎
也可有可无了。祖父心想:“时间还早,到收场时,至少还得三个时刻,溪
边的那个朋友,也应当来看看年轻人的热闹,回去一趟,换换地位还赶得及。”
因此就告翠翠,“人太多了,站在这里看,不要动,我到别处去有事情,无
论如何总赶得回来伴你回家。”翠翠正为两只竞速并进的船迷着,祖父说的
话毫不思索就答应了。祖父知道黄狗在翠翠身边,也许比他自己在她身边还
稳当,于是便回家看船去了。
祖父到了那渡船处时,见代替他的老朋友,正站在白塔下注意听远处鼓
声。
祖父喊他,请他把船拉过来,两人渡过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问
老船夫为什么又跑回来,祖父就说想替他一会儿故把翠翠留在河边,自己赶
回来,好让他也过河边去看看热闹,且说,“看得好,就不必再回来,只须
见了翠翠告她一声,翠翠到时自会回家的。小丫头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
但那替手对于看龙船已无什么兴味,却愿意同老船夫在这溪边大石上各自再
喝两杯烧酒。老船夫十分高兴,把酒葫芦取出,推给城中来的那一个。两人
一面谈些端午旧事,一面喝酒,不到一会,那人却在岩石上为烧酒醉倒了。
人既醉倒了,无从入城,祖父为了责任又不便与渡船离开,留在河边的
翠翠便不能不着急了。
河中划船的决了最后胜负后,城里军官已派人驾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鸭
子,祖父还不见来。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么地方等着她,因此带了黄狗各
处人丛中挤着去找寻祖父,结果还是不得祖父的踪迹。后来看看天快要黑了,
军人扛了长凳出城看热闹的,皆已陆续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鸭子只剩下
三五只,捉鸭人也渐渐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黄昏把河
面装饰了一层薄雾。翠翠望到这个景致,忽然起了一个怕人的想头,她想:
“假若爷爷死了?”
她记起祖父嘱咐她不要离开原来地方那一句话,便又为自己解释这想头
的错误,以为祖父不来必是进城去或到什么熟人处去,被人拉着喝酒,故一
时不能来的。正因为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愿在天未断黑以前,同黄狗赶
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码头边等候祖父。
再过一会,对河那两只长船已泊到对河小溪里去不见了,看龙船的人也
差不多全散了。吊脚楼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灯,且有人敲小斑鼓弹月琴唱
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划拳行酒的吵嚷声音。同时停泊在吊脚楼下的一
些船只,上面也有人在摆酒炒菜,把青菜萝卜之类,倒进滚热油锅里去时发
出唦——的声音。河面已朦朦胧胧,看去好像只有一只白鸭在潭中浮着,也
只剩一个人追着这只鸭子。
翠翠还是不离开码头,总相信祖父会来找她,同她一起回家。
吊脚楼上唱曲子声音热闹了一些,只听到下面船上有人说话,一个水手
说:“金亭,你听你那婊子陪川东庄客喝酒唱曲子,我赌个手指,说这是她
的声音!”另一个水手就说:“她陪他们喝酒唱曲子,心里可想我。她知道
我在船上!”先前那一个又说:“身体让别人玩着,心还想着你;你有什么
凭据?”另一个说:“有凭据。”于是这水手吹着唿哨,作出一个古怪的记
号,一会儿,楼上歌声便停止了。歌声停止后,两个水手皆笑了。两人接着
便说了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习惯把这种
话听下去,但又不能走开。且听水手之一说,楼上妇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
人杀死的,一共杀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个古怪的想头,“爷爷死了呢?”
便仍然占据到心里有一忽儿。
两个水手还正在谈话,潭中那只白鸭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码头边游来,
翠翠想:“再过来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静静的等着,但那鸭子将近岸边三
丈远近时,却有个人笑着,喊那船上水手。原来水中还有个人,那人已把鸭
子捉到手,却慢慢的“踹水”游近岸边的。船上人听到水面的喊声,在隐约
里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干,你今天得了五只吧。”那水上人说:“这
家伙狡猾得很,现在可归我了。”“你这时捉鸭子,将来捉女人,一定有同
样的本领。”水上那一个不再说什么,手脚并用的拍着水傍了码头。湿淋淋
的爬上岸时,翠翠身旁的黄狗,仿佛警告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几声,那
人方注意到翠翠。码头上已无别的人,那人问:
“是谁?”
“是翠翠!”
“翠翠又是谁?”
“是碧溪岨撑渡船的孙女。”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等我爷爷。我等他来好回家去。”
“等他来他可不会来,你爷爷一定到城里军营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
回去了!”
“他不会。他答应来,他就一定会来的。”
“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边点了灯的楼上去,等爷爷来找你
好不好?”
翠翠误会邀他进屋里去那个人的好意,正记着水手说的妇人丑事,她以
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楼上去,本来从不骂人,这时正因等候祖
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听人要她上去,以为欺侮了她,就轻轻的说:
“你个悖时砍脑壳的!”
话虽轻轻的,那男的却听得出,且从声音上听得出翠翠年纪,便带笑说:
“怎么,你骂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这儿,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可
不要叫喊!”
翠翠说:“鱼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那黄狗好像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来。那男子把手中白鸭
举起,向黄狗吓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黄狗为了自己被欺侮还想追过去,
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告给狗“那轻
薄男子还不值得叫”,但男子听去的却是另外一种好意,男的以为是她要狗
莫向好人叫,放肆的笑着,不见了。
又过了一阵,有人从河街拿了一个废缆做成的火炬,喊叫着翠翠的名字
来找寻她,到身边时翠翠却不认识那个人。那人说: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
来接她,故搭了过渡人口信来,告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听说是祖父派
来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让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黄狗时前时后,一同沿了
城墙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问那拿火把的人,是谁告他就知道她在河
边。那人说是二老告他的,他是二老家里的伙计,送翠翠回家后还得回转河
街。
翠翠说:“二老他怎么知道我在河边?”
那人便笑着说:“他从河里捉鸭子回来,在码头上见你,他说好意请你
上家里坐坐,等候你爷爷,你还骂过他!”
翠翠带了点儿惊讶轻轻的问:“二老是谁?”
那人也带了点儿惊讶说:“二老你都不知道?就是我们河街上的傩送二
老!就是岳云!他要我送你回去!”
傩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个生疏的名字!
翠翠想起自己先前骂人那句话,心里又吃惊又害羞,再也不说什么,默
默的随了那火把走去。
翻过了小山岨,望得见对溪家中火光时,那一方面也看见了翠翠方面的
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过来,一面拉船一面哑声儿喊问:“翠翠,翠翠,
是不是你?”翠翠不理会祖父,口中却轻轻的说:“不是翠翠,不是翠翠,
翠翠早被大河里鲤鱼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来的人,打着火把走了,
祖父牵着船问:“翠翠,你怎么不答应我,生我的气了吗?”
翠翠站在船头还是不作声。翠翠对祖父那一点儿埋怨,等到把船拉过了
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个老人后,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
属于自己不关祖父的,却使翠翠沉默了一个夜晚。
五
两年日子过去了。
这两年来两个中秋节,恰好都无月亮可看,凡在这边城地方,因看月而
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举行,故两个中秋留给翠翠的印象,极
其平淡无奇。两个新年却照例可以看到军营里与各乡来的狮子龙灯,在小教
场迎春,锣鼓喧阗很热闹。到了十五夜晚,城中舞龙耍狮子的镇筸兵士,还
各自赤裸着肩膊,往各处去欢迎炮仗烟火。城中军营里,税关局长公馆,河
街上一些大字号,莫不预先截老毛竹筒,或镂空棕榈树根株,用洞硝拌和磺
炭钢砂,一千捶八百捶把烟火做好。好勇取乐的军士,光赤着个上身,玩着
灯打着鼓来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样子,从悬到长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灯的肩
背上,锣鼓催动急促的拍子,大家皆为这事情十分兴奋。鞭炮放过一阵后,
用长凳绑着的大筒灯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线,先是咝咝的流泻白光,慢
慢的这白光便吼啸起来,作出如雷如虎惊人的声音,白光向上空冲去,高至
二十丈,下落时便洒散着满天花雨。玩灯的兵士,在火花中绕着圈子,俨然
毫不在意的样子。翠翠同他的祖父,也看过这样的热闹,留下一个热闹的印
象,但这印象不知为什么原因,总不如那个端午所经过的事情甜而美。
翠翠为了不能忘记那件事,上年一个端午又同祖父到城边河街去看了半
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时,忽然落了行雨,无人衣衫不被雨湿透。为了避雨,
祖孙二人同那只黄狗,走到顺顺吊脚楼上去,挤在一个角隅里。有人扛凳子
从身边过去,翠翠认得那人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给祖父:
“爷爷,那个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时,真像个喽罗!”
祖父当时不作声,等到那人回头又走过面前时,就一把抓住那个人,笑
嘻嘻说:
“嗨嗨,你这个人!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也不成,还怕酒里有毒,把你这
个真命天子毒死!”
那人一看是守渡船的,且看到了翠翠,就笑了。“翠翠,你大长了!二
老说你在河边大鱼会吃你,我们这里河中的鱼,现在可吞不下你了。”
翠翠一句话不说,只是抿起嘴唇笑着。
这一次虽在这喽罗长年口中听到个“二老”名字,却不曾见及这个人。
从祖父与那长年谈话里,翠翠听明白了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青浪滩过端午
的。但这次不见二老却认识了“大老”,且见着了那个一地出名的顺顺。大
老把河中的鸭子捉回家里后,因为守渡船的老家伙称赞了那只肥鸭两次,顺
顺就要大老把鸭子给翠翠。且知道祖孙二人所过的日子十分拮据。节日里自
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许多尖角粽子。
那水上名人同祖父谈话时,翠翠虽装作眺望河中景致,耳朵却把每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