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段雪茄扔在门外,走到客室里,刚坐下,楼梯的地毡上响着轻捷的鞋跟,
嗒嗒地。
“回来了吗?”活泼的笑声,一位在年龄上是他的媳妇,在法律上是他
的妻子的夫人跑了进来,扯着他的鼻子道。“快!给我签张三千块钱的支票。”
“上礼拜那些钱又用完了吗?”
不说话,把手里的一叠账交给他,便拉他的蓝缎袍的大袖子往书房里跑,
把笔送到他手里。
“我说。。”
“你说什么?”堵着小红嘴。
瞧了她一眼便签了。她就低下脑袋把小嘴凑到他大嘴上。“晚饭你独自
个儿吃吧,我和小德要出去。”便笑着跑了出去,碰的阖上门。他掏出手帕
来往嘴上一擦,麻纱手帕上印着tangee。倒像我的女儿呢,成天的缠着要钱。
“爹!”
一抬脑袋,小德不知多咱溜了进来,站在他旁边,见了猫的耗子似的。
“你怎么又回来啦?”
“姨娘打电话叫我回来的。”
“干吗?”
“拿钱。”
刘有德先生心里好笑,这娘儿俩真有他们的。
“她怎么会叫你回来问我要钱?她不会要不成?”
“是我要钱。姨娘叫我伴她去玩。”
忽然门开了,“你有现钱没有?”刘颜蓉珠又跑了进来。
“只有。。”
一只刚用过蔻丹的小手早就伸到他口袋里把皮夹拿了出来!红润的指甲
数着钞票:一五,一十,二十。。三百。“五十留给你,多的我拿去了。多
给你晚上又得不回来。”做了个媚眼,拉了她法律上的儿子就走。
儿子是衣架子,成天地读着给gigolo 看的时装杂志,把烫得有粗大明朗
的折纹的褂子穿到身上,领带打得在中间留了个涡,拉着母亲的胳膊坐到车
上。
上了白漆的街树的腿,电杆木的腿,一切静物的腿。。revue 似地,把
擦满了粉的大腿交叉地伸出来的姑娘们。。白漆腿的行列。沿着那条静悄的
大路,从住宅区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地,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淡红
的,紫的,绿的,处女的灯光。
开着1932 年的新别克,却一个心儿想1980 年的恋爱方式。深秋的晚风
吹来,吹动了儿子的领子,母亲的头发,全有点儿觉得凉。法律上的母亲偎
在儿子的怀里道:
“可惜你是我的儿子。”嘻嘻地笑着。
儿子在父亲吻过的母亲的小嘴上吻了一下,差点儿把车开到行人道上去
啦。
Neon light 伸着颜色的手指在蓝墨水似的夜空里写着大字。一个英国绅
士站在前面,穿了红的燕尾服,挟着手杖,那么精神抖擞地在散步。脚下写
着:“Johnny Walker: Still Going Strong。”路旁一小块草地上展开了地
产公司的乌托邦,上面一个抽吉士牌的美国人看着,像在说:“可惜这是小
人国的乌托邦:那片大草原里还放不下我的一只脚呢?”
汽车前显出个人的影子,喇叭吼了一声儿,那人回过脑袋来一瞧,就从
车轮前溜到行人道上去了。
“蓉珠,我们上哪去?”
“随便那个cabaret 里去闹个新鲜吧;礼查,大华我全玩腻了。”
跑马厅屋顶上,风针上的金马向着红月亮撒开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
四周泛滥着光的海,罪恶的海浪,慕尔堂浸在黑暗里,跪着,在替这些下地
狱的男女祈祷,大世界的塔尖拒绝了忏悔,骄傲地瞧着这位迂牧师,放射着
一圈圈的灯光。
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 正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呜
呜地冲着他们嚷。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
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男子衬衫的白
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胳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
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气味,烟
味。。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
舞着:华尔滋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站在华尔滋旋律上飘飘地,
飘飘地。
儿子凑在母亲的耳朵旁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滋才能说的,
你是顶好的华尔滋的舞侣——可是,蓉珠,我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着鬓脚,母亲躲在儿子的怀里,低低的笑。
一个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电影明星殷芙蓉的耳朵旁
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在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忽然看见手指上多了一
只钻戒。
珠宝掮客看见了刘颜蓉珠,在殷芙蓉的肩上跟她点了点脑袋,笑了一笑。
小德回过身来瞧见了殷芙蓉也gigolo 地把眉毛扬了一下。
舞着,华尔滋的旋律绕着他们的腿,他们的脚践在华尔滋上面,飘飘地,
飘飘地。
珠宝掮客凑在刘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的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
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在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把唇上的胭脂印到白衬
衫上面。
小德凑在殷芙蓉的耳朵旁,悄悄地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滋
才能说的,你是顶好的华尔滋的舞侣——可是,芙蓉,我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
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着自家儿的神经。酒味,香水味,英腿
蛋的气味,烟味。。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椅子是凌乱的,可是整齐的圆桌
子的队伍。翡翠坠子拖到肩上,伸着的胳膊。女子的笑脸和男子的衬衫的白
领。男子的脸和蓬松的头发。精致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飘荡
的袍角,飘荡的裙子,当中是一片光滑的地板。呜呜地冲着人家嚷,那只
saxophone 伸长了脖子,张着大嘴。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
推开了玻璃门,这纤弱的幻景就打破了。跑下扶梯,两溜黄包车停在街
旁,拉车的分班站着,中间留了一道门灯光照着的路,争着“Ricksha?”奥
斯汀孩车,爱山克水,福特,别克跑车,别克小九,八汽缸,六汽缸。。大
月亮红着脸蹒跚地走上跑马厅的大草原上来了。街角卖《大美晚报》的用卖
大饼油条的嗓子嚷:
“Evening Post!”
电车当当地驶进布满了大减价的广告旗和招牌的危险地带去。脚踏车挤
在电车的旁边瞧着也可怜。坐在黄包车上的水兵挤箍着醉眼,瞧准了拉车的
屁股踹了一脚便哈哈地笑了。红的交通灯,绿的交通灯,交通灯的柱子和印
度巡捕一同地垂直在地上。交通灯一闪,便涌着人的潮,车的潮。这许多人,
全像没了脑袋的苍蝇似的!一个fashionmodel 穿了她铺子里的衣服来冒充贵
妇人。电梯用十五秒钟一次的速度,把人货物似地抛到屋顶花园去。女秘书
站在绸缎铺的橱窗外面瞧着全丝面的法国crepé,想起了经理的刮得刀痕苍
然的嘴上的笑劲儿。主义者和党人挟了一大包传单踱过去,心里想,如果给
抓住了便在这里演说一番。蓝眼珠的姑娘穿了窄裙,黑眼珠的姑娘穿了长旗
袍儿,腿股间有相同的媚态。
街旁,一片空地里,竖起了金字塔似的高木架,粗壮的木腿插在泥里,
顶上装了盏弧灯,倒照下来,照到底下每一条横木板上的人。这些人吆喝着:
“嗳嗳呀!”几百丈高的木架顶上的木桩直坠下来,碰!把三抱粗的大木柱
撞到泥里去,四角上全装着弧灯,强烈的光探照着这片空地。空地里:横一
道,竖一道的沟,钢骨,瓦砾堆。人扛着大木柱在沟里走,拖着悠长的影子。
在前面的脚一滑,摔倒了,木柱压到脊梁上。脊梁断了,嘴里哇的一口血。。
弧灯。。碰!木桩顺着木架又溜了上去。。光着身子在煤屑路滚铜子的孩
子。。大木架顶上的弧灯在夜空里像月亮。。捡煤渣的媳妇。。月亮有两
个。。月亮叫天狗吞了——月亮没有了。
死尸给搬了开去。空地里:横一道竖一道的沟,钢骨,瓦砾,还有一堆
他的血。在血上,铺上了士敏土,造起了钢骨,新的饭店造起来了!新的舞
场造起来了!新的旅馆造起来了!把他的力气,把他的血,把他的生命压在
底下,正和别的旅馆一样地,和刘有德先生刚在跨进去的华东饭店一样地。
华东饭店里——
二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鸦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
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
和诡计,白俄浪人。。
三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鸦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
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
和诡计,白俄浪人。。
四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鸦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长三
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
和诡计,白俄浪人。。
电梯把他吐在四楼,刘有德先生哼着《四郎探母》踏进了一间响有骨牌
声的房间,点上了茄立克,写了张局票,不一回,他也坐到桌旁,把一张中
风,用熟练的手法,怕碰伤了它似地抓了进,一面却:“怎么一张好的也抓
不进来。”一副老抹牌的脸,一面却细心地听着因为不束胸而被人家叫做沙
利文面包的宝月老八的话:“对不起,刘大少,还得出条子,等回儿抹完了
牌请过来坐。”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站在街角,只瞧得见黑眼珠子的石灰脸,躲在
建筑物的阴影里,向来往的人喊着,拍卖行的伙计似地;老鸨尾巴似的拖在
后边儿。
“到我们家坐坐去哪!”那张瘪嘴说着,故意去碰在一个扁脸身上。扁
脸笑,瞧了一瞧,指着自家儿的鼻子,探着脑袋:“好寡老,碰大爷?”
“年纪轻轻,朋友要紧!”瘪嘴也笑。
“想不到我这印度小白脸儿今儿倒也给人家瞧上咧,”手往她脸上一抹,
又走了。
旁边一个长头发不刮胡须的作家正在瞧着好笑,心里想到了一个题目:
第二回巡礼——都市黑暗面检阅sonata;忽然瞧见那瘪嘴的眼光扫到自家儿
脸上来了,马上就慌慌张张的往前跑。
石灰脸躲在阴影里,老鸨尾巴似地拖在后边儿——躲在阴影里的石灰
脸,石灰脸,石灰脸。。
(作家心里想:)
第一回巡礼赌场第二回巡礼街头娼妓第三回巡礼舞场第四回巡礼再说
《东方杂志》《小说月报》《文艺月刊》第一句就写大马路北京路野鸡交易
所。。不行——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一看是个老婆儿装着苦脸,抬起脑袋
望着他。
“干吗?”
“请您给我看封信。”
“信在哪儿?”
“请您跟我到家里去拿,就在这胡同里边。”
便跟着走。
中国的悲剧这里边一定有小说资料一九三一年是我的年代了《东方小
说》《北斗》每月一篇单行本日译本俄译本各国译本都出版诺贝尔奖金又伟
大又发财。。
拐进了一条小胡同,暗得什么都看不见。
“你家在哪儿?”
“就在这儿,不远儿,先生。请您看封信。”
胡同的那边儿有一支黄路灯,灯下是个女人低着脑袋站在那儿。老婆儿
忽然又装着苦脸,扯着他的袖子道:“先生,这是我的媳妇。信在她那儿。”
走到女人那地方儿,女人还不抬起脑袋来。老婆儿说:“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