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当他同张老师那饱含着醒悟、深思、信心、力量的动人目光相遇时,他
的牢骚和烦躁情绪顿时消失了。七七年春天的晚风吹拂着这两个平平常常、
默默无闻的人民教师,有那么一两分钟,他们各自任自己的思绪飞扬奔腾,
静静地没有交谈。
张老师想到,过几天,针对尹老师思想方法偏于简单和急躁的缺点,一
定要好好地找他谈一谈:感情绝不能代替政策;迫切希望革命事业向前迈进
的心情,不能简单地表现为焦躁和牢骚;锲而不舍地坚持斗争的同对,又应
当对事物的发展抱相应的积极等待的态度;对宋宝琦这类小流氓的厌恨,还
可以转化为对祖国的幼苗遭到“四人帮”残害而生的怜惜和疼爱。。总之,
要好好地同尹老师谈谈哲学,谈谈辩证法,谈谈现在和未来,谈谈爱和恨,
谈谈生活和工作,乃至于谈谈《红岩》和《牛虻》。。
远处又飘来了报告七点半已到的一记钟声,张老师收回沸腾的思绪,拍
拍尹老师肩膀说:“咱俩另找个时间好好聊聊吧。我还要到几个同学家里去
一下。”
“快去石红那儿吧,”尹老师忽然想起,赶紧告诉张老师:“我刚从他
们楼里出来,听我那班的一个同学说,谢惠敏跟石红吵了一架,你快去了解
一下吧!”
张老师心里一震,他立即骑上车,朝石红家所在的居民楼驰去。
九
石红的爸爸是区上的一个干部,妈妈是个小学教师,两口子都是在轰轰
烈烈的“四清”运动里入党的;从入党前后起,特别是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
革命,他们形成了一种很好的习惯,就是坚持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他们
书架上的马恩、列宁四卷集、毛选四卷和许多厚薄不一的马列、毛主席著作
单行本,书边几乎全有浅灰的手印,书里不乏摺痕、重点线和某些意味着深
深思索的符号。。石红深深受着这种认真读书的气氛的熏陶,她也成了个小
书迷。
石红是幸运的。“晚饭以后”成了她家的一个专用语,那意味着围坐在
大方桌旁,互相督促着学习马列、毛主席著作,以及在互相关怀的气氛中各
自作自己的事——爸爸有时是读他爱读的历史书,妈妈批改学生的作文,石
红抿着嘴唇、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一道物理习题或是解着一个不等式。。有时
一家人又在一起分析时事或者谈论文艺作品,父亲和母亲,父母和女儿之间,
展开愉快的、激烈的争论。即便在“四人帮”推行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最凶
狠的情况下,这家人的书架上仍然屹立着《暴风骤雨》、《红岩》、《茅盾
文集》、《盖达尔选集》、《欧也妮·葛朗台》、《唐诗三百首》。。这样
一些书籍。
张老师曾经把石红通读过的《共产党宣言》、《马克思主义的三个来源
和三个组成部分》和毛选四卷,以及她的两本学习笔记,拿到班会上和家长
会上传看过,但是,他觉得更可欣喜的是,这孩子常常能够根据马列主义、
毛泽东思想的原则去思考、分析一些问题,这些思考和分析,往往比较正确,
并体现在她积极的行动中。
我们这个故事发生的那一天,张老师敲开石红他们家那个单元的门后,
发现迎门的那间屋里,坐满了人。石红坐在屋中饭桌边,正朗读着一本书。
另外有五个女孩子,也都是张老师班上的学生,散坐在屋中不同的部位,有
的右手托腮,睁大双眼出神地望着石红;有的双臂折放在椅背上,把头枕上
去;有的低首揉弄着小辫梢。。显然,她们都正听得入神。根据下午谢惠敏
的汇报,这恰恰是那几个因为害怕或赌气,而扬言明天宋宝琦去了她们就不
去上学的同学。
石红读得专心致志,没有发觉张老师的到来;有两三个女孩子抬眼瞧见
了张老师,也只是羞涩地对他笑笑,没有出声叫他“张老师”,那显然并非
是忘记了礼貌,而是不忍心中断她们已经沉浸进去的那个动人的故事。
来开门的石红妈妈把张老师引到隔壁屋里,请他坐下,轻声地解释说:
“孩子们正在读鲁迅翻译的《表》。。”
《表》是苏联作家班台莱耶夫在十月革命后不久写的一部儿童文学作
品。它描写了一个流浪儿在苏维埃教养院里的转变过程。鲁迅先生当年以巨
大的热情翻译了它。张老师虽然好多年没翻过这本书了,但石红妈妈一提,
这本书里的一些人物形象和片断情节,顿时涌现在张老师的脑海中。张老师
在短短的几分钟里,已经猜测出石红家里出现这种局面的来龙去脉了。果然,
石红妈妈告诉他:“石红一回家就把宋宝琦的事跟我说了。吃晚饭的时候她
一个劲眨巴眼睛,洗碗的时候她跟我商量:‘妈妈,要是我约上谢惠敏,把
那些害怕、赌气的同学们都找来,读读《表》这本书怎么样呢?’我很赞成。
我跟她说:‘有党的领导,有社会主义制度,路线对了头,只要老师、同学
们发挥集体的作用,小流氓也是能转变的啊’!后来她就找同学们去了——
只是谢惠敏不知怎么没有来。。”
正说着,石红读完一个段落,知道张老师来了,拿着书跳进里屋,高兴
地嚷:“张老师,你来得正好!快给我们讲讲吧!”
张老师被她拉到了外屋,几个小姑娘都站起来叫“张老师”,不等他发
话,各种各样的问题就争先恐后地提出来了:
“张老师,这本书我们能读吗?”
“张老师,这本书里的小流氓,怎么又惹人生气,又惹人同情呢?”
“张老师,谢惠敏说我们读毒草,这本书能叫毒草吗?”
“张老师,您见着宋宝琦了吗?跟这本书里的小流氓比,他好点儿还是
坏点儿呢?”。。。。
张老师且不忙回答,却反问她们:“谢惠敏为什么不来呢?石红跟她吵
嘴啦?你们应该齐心合力把她拉来啊!”
小姑娘们激动地同声回答起来,吵成一片,结果一句也听不清,还是石
红让大伙静下来,解释说:“拉不来啊!除非现在报上专门登篇文章,宣布
《表》是一本好书。。”
原来,石红刚一找到谢惠敏的时候,谢惠敏见石红工作这么积极,还挺
高兴。可是一听是找到一块儿去读一本外国小说,她就打心眼里反感。石红
跟她解释,这本书挺不错,读了对解决那几个同学的问题能有启发。。谢惠
敏没等石红说完,立刻反问道:“报上推荐过吗?”这一问使石红呆住了,
半晌才回答:“没推荐呢。”“读没推荐的书不怕中毒吗?现在正反腐蚀,
咱们干部可不能带头受腐蚀呀!。。”谢惠敏一脸警惕的神色,警告着石红,
不仅自己拒绝参加这个活动,还劝说石红不要“犯错误”。。这把石红惹恼
了,同她吵了一场,但临走时仍然拉着她的手,央告她去“听听再说”,她
把石红的手拂开了。石红走后,谢惠敏激动地走出屋子,晚风吹拂着她火烫
的面颊,她很痛苦,上牙把下唇咬出了很深的印子。。
在石红家里,接下来出现了这样的场面:张老师坐在桌边,石红和那几
个小姑娘围住她,师生一起无拘无束地谈了起来,从《表》谈到苏联的演变,
从《表》里的流浪儿谈到宋宝琦,从应当怎样改造小流氓谈到大多数小流氓
是能够教育好的,最后渐渐谈到明天以后班里面临的新形势,张老师笑着问
那几个小姑娘:“怎么样,你们还罢课吗?”
她们互相交换完眼色,便都望着张老师,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不罢
啦!”
张老师离开石红家的时候,满天的星斗正在宝蓝色的夜空中熠熠闪光。
用不着思索,蹬上自行车以后,他自然而然地向谢惠敏家里驰去。说实
在的,当他同石红和那几个小姑娘议论时,谢惠敏无时不在他的心中;他疼
爱谢惠敏,如同医生疼爱一个不幸患上传染病的健壮孩子;他相信,凭着谢
惠敏那正直的品格和朴实的感情,只要倾注全力加以治疗,那些“四人帮”
在她身上播下的病菌,是一定能够被杀灭的。
离谢惠敏的家越近,张老师心上的内疚感便越沉重。过去,对谢惠敏成
为这样一种状态,他总觉得自己难以承担责任——他在接班不久的情况下,
就向谢惠敏含蓄地指出过,不要只是学习零星的语录,不要迷信解释领袖思
想的文章,要认真学习原著,要独立思考。。但谢惠敏并未领悟。今天,张
老师有了新的感触,他责问自己,虽然去年十月以前的那个学期里,是个乌
云压顶的形势,可是,难道自己就不能更勇敢、更坚决地同荒诞、反动的东
西作斗争吗?就不能更直截了当地、更倾注全力地同谢惠敏谈心,引导她擦
亮眼睛、识别真假吗?。。
快到谢惠敏家的门口时,一个计划已在张老师心中初现轮廓:他今天要
把书包中的那本《牛虻》留给谢惠敏,说服她去读读这本书,允许她对这本
书发表任何读后感,然后,从分析这本书入手,引导谢惠敏运用马列主义、
毛泽东思想的立场、观点、方法去解答一系列互相关联的问题:应当怎样认
识生活?应当怎样了解历史?应当怎样对待人类社会产生的一切文明成果?
应当怎样批判过去文化遗产中的糟粕而吸取其精华?应当怎样全面地、辩证
地看问题?应当怎样辨别香花和毒草,识别真假马列主义?应当使自己成为
一个什么样的人?应当怎样去为祖国的“四化”,共产主义的灿烂未来而斗
争?。。
张老师心中掀动着激昂的感情波澜。当他刹住车,在谢惠敏家门口站定
时,心中的计划进一步明朗起来:不仅要从这件事入手,来帮助谢惠敏消除
“四人帮”的流毒,而且,还要以揭批“四人帮”为纲,开展有指导的阅读
活动,来教育包括宋宝琦在内的全班同学。。他决定明天一早就去请示党支
部,会获得支持吗?他眼前浮现出老曹在支部会上目光灼灼地发言的面影:
“现在,是真格儿按毛主席的思想体系搞教育的时候了!”他正是要“真格
儿”地大干一场啊,一定会得到组织支持的!他心中又闪过了一些老师可能
发出的疑问,于是,他决定,要争取在教师会上发言,阐述自己的想法:现
在,我们不仅要加强课堂教学,使孩子们掌握好课本和课堂上的科学文化知
识,获得德、智、体全面发展;不仅要继续带领他们学工,学农,把理论和
实践结合起来;而且,还要引导他们注目于更广阔的世界,使他们对人类全
部文明成果产生兴趣,具有更高的分析能力,从而成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
主义建设的更强有力的接班人。。
这时,春风送来沁鼻的花香,满天的星星都在眨眼欢笑,仿佛对张老师
那美好的想法给予着肯定与鼓励。。
新时期小说的第一声“呐喊”
——《班主任》导读
刘心武,1942 年生于四川成都,对新时期文学卓有贡献的代表性作家,
其《班主任》、《我爱每一片绿叶》分别获1978、1979 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
奖,长篇小说《钟鼓楼》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
小说《班主任》并不是因为它艺术成就的杰出,而是因为它提出问题的
现实性、深刻性和警世性而载入当代文学史册的。在刘心武的全部创作中,
甚至在新时期文学发展中,《班主任》都具有最不寻常的意义。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