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人真有点懵了,有些东西他们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见过。更叫他们
惊奇的是乔光朴不仅要考核工人,对干部还要进行考核。有人小声嘟囔说:
“这办法可够新鲜的。”
“这有什么新鲜的,不管工人还是干部,往后光靠混饭吃不行!”乔光
朴说,“告诉你们,我也一肚子气,甚至比你们的气还大,厂子弄成这副样
子能不气!但气要用在这上面。”
他说完摆摆手,送走那几个人,回到桌前坐下来,陪郗望北喝酒。喝的
是闷酒,吃的是哑菜,谁的心里都不痛快。童贞干着急,也只能说几句不咸
不淡的家常话。一直到酒喝完,童贞给他们盛饭的时候,乔光朴才问郗望北:
“让你停职并不是现在这一届党委决定的,为什么老石找你谈,宣布解脱,
赶快工作,你还不干?”
郗望北说:“我要求党委向全厂职工说清楚,根据什么让我停职清理?
现在不是都调查完了吗,我一没搞过打砸抢,二和‘四人帮’没有任何个人
联系,凭什么整我?就根据我曾经当过造反派的头头?就根据我曾批判过走
资派?就因为我是个所谓的新干部?就凭一些人编笆造模的议论?”
乔光朴看到郗望北挥动着筷子如此激动,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心想:“你
现在也知道这种滋味了,当初你不也是根据编笆造模的议论来整别人。”
郗望北看出了乔光朴的心思,转口说:“乔厂长,我要求下车间劳动。”
“嗯?”乔光朴感到意外,他认为新干部这时候都不愿意下去,怕被别
人说成是由于和“四人帮”有牵连而倒台了。郗望北倒有勇气自己要求下去,
不管是真是假,先试试他。就说:“你有这种气魄就好,我同意。本来,作
为领导和这领导的名义、权力,都不是一张任命通知书所能给予的,而是要
靠自己的智慧、经验、才能和胆识到工作中去赢得。世界上有许多飞得高的
东西,有的是凭自己的翅膀飞上去的,有的是被一阵风带上去的。你往后不
要再指望这种风了。”
郗望北冷冷一笑:“我不知道带我上来的是什么风,我只知道我若会投
机的话,就不会有今天的被停职。我参加工作二十年,从学徒工当到生产组
长,管过一个车间的生产,三十几岁当副厂长,一下子就成了‘火箭干部’。
其实火箭这个东西并不坏,要把卫星和飞船送上宇宙空间就得靠火箭一截顶
替一截地燃烧。搞现代化也似乎是少不了火箭的。岂不知连外国的总统有不
少也是一步登天的‘火箭干部’。我现在宁愿坐火箭再下去,我不像有些人,
占了个位子就想一直占到死,别人一旦顶替了他就认为别人爬得太快了,大
逆不道了。官瘾大小不取决于年龄。事实是当过官的比没当过官的权力欲和
官瘾也许更大些。”
这样谈话太尖锐了,简直就是吃饭前那场谈话的继续。老的埋怨乔光朴
袒护新的,新的又把乔光朴当老的来攻。童贞生怕乔光朴的脾气炸了,一个
劲地劝菜,想冲淡他们间的紧张气氛。但是乔光朴只是仔细玩味郗望北的话,
并没有发火。
郗望北言犹未尽。他知道乔光朴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但你要真是个松
软货,永远也不会得到他的尊敬,他顶多是可怜你。只有硬汉子才能赢得乔
光朴的信任,他想以硬碰硬碰到底,接着说:“中国到什么时候才不搞形而
上学?文化大革命把老干部一律打倒,现在一边大谈这种怀疑一切的教训,
一边又想把新干部全部一勺烩了。当然,新干部中有‘四人帮’分子,那能
占多大比例?大多数还不是紧跟党的中心工作,这个运动跟得紧,下个运动
就成了牺牲品。照这样看来还是滑头好,什么事不干最安全。运动一来,班
组长以上干部都受审批,工厂、车间、班组都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把精力都
用在整人上,搞起工作来相互掣肘。长此以往,现代化的口号喊得再响,中
央再着急,也是白搭。”
“得了,理论家,我们国家倒霉就倒在批判家多、空谈家多,而实干家
和无名英雄又太少。随便什么场合也少不了夸夸其谈的评论家。”乔光朴嘴
上这么说,但郗望北表现出来的这股情绪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原以为老干
部心里有些气是理所当然的,原来新干部肚里也有气。这两股气要是对干起
来那就了不得。这引起了乔光朴的警惕。
二
第二天,乔光朴开始动手了。
他首先把九千多名职工一下子推上了大考核、大评议的比赛场。通过考
核评议,不管是干部还是工人,在业务上稀松二五眼的,出工不出力、出力
不出汗的,占着茅坑不屙屎的,溜奸滑蹭的,全成了编余人员。留下的都一
个萝卜顶一个坑,兵是精兵,将是强将。这样,整顿一个车间就上来一个车
间,电机厂劳动生产率立刻提高了一大截。群众中那种懒洋洋、好坏不分的
松松垮垮劲儿,一下子变成了有对比、有竞争的热烈紧张气氛。
工人们觉得乔光朴那双很有神采的眼睛里装满了经验,现在已经习惯于
服从他,甚至他一开口就服从。因为大伙相信他,他的确一次也没有辜负大
伙的信任。他说一不二,敢拍板也敢负责,许了愿必还。他说扩建幼儿园,
一座别致的幼儿园小楼已经竣工。他说全面完成任务就实行物质奖励,八月
份电机厂工人第一次接到了奖金。黄玉辉小组提前十天完成任务,他写去一
封表扬信,里面附了一百五十元钱。凡是那些技术上有一套,生产上肯卖劲,
总之是正儿八经的工人,都说乔光朴是再好没有的厂长了。可是被编余的人
呢,却恨死了他。因为谁也没想到,乔光朴竟想起了那么一个“绝主意”—
—把编余的组成了一个服务大队。
谁找道路,谁就会发现道路。乔光朴泼辣大胆,勇于实验和另辟蹊径。
他把厂里从农村召用来搞基建和运输的一千多长期“临时工”全部辞掉,代
之以服务大队。他派得力的财务科长李干去当大队长,从辞掉临时工省下的
钱里拿出一部分作为给服务大队的奖励。编余的人在经济收入上并没有减
少,可是有一些小青年却认为栽了跟头,没脸见人。特别是八车间的鬼怪式
车工杜兵,被编余后女朋友跟他散了伙,他对乔光朴真有动刀子的心了。
在这条道路上乔光朴为自己树立的“仇敌”何止几个“杜兵。”一批被
群众评下来成了“编余”的中层干部恼了。他们找到厂部,要求对厂长也进
行考核。由于考核评判小组组长是童贞,怕他们两口子通气,还提出立刻就
考。谁知乔光朴高兴得很,当即带着几个副厂长来到了大礼堂。一听说考厂
长,下班的工人都来看新鲜,把大礼堂挤满了。任何人都可以提问题,从厂
长的职责到现代化工厂的管理,乔光朴滔滔不绝,始终没有被问住。倒是冀
申完全被考垮了,甚至对工厂的一些基本常识都搞不清,当场就被工人们称
为“编余厂长”。这下可把冀申气炸了,他虽然控制着在考场上没有发作出
来,可是心里认为这一切全是乔光朴安排好了来捉弄他的。
当生产副厂长,冀申本来就不胜任,而他对这种助手的地位却又很不习
惯,简直不能忍受乔光朴对他的发号施令,尤其是在车间里当着工人的面。
现在,经过考核,嫉妒和怨恨使他真地站到了反对乔光朴的那些被编余的人
一边,由助手变为敌手了。他那青筋暴露的前额,阴气扑人的眼睛,仿佛是
厂里一切祸水的根源。生产上一出事准和他有关,但又抓不住他大的把柄。
乔光朴得从四面八方防备他,还得在四面八方给他堵漏洞。这怎么受得了?
乔光朴决定不叫冀申负责生产了,调他去搞基建。搞基建的服务大队像
个火药桶,冀申一去非爆炸不可。乔光朴没有从政治角度考虑,石敢替他想
到了。可是,乔光朴不仅没有听从石敢的劝告,反而又出人意料地调郗望北
上来顶替冀申。郗望北是憋着一股劲下到二车间的,正是这股劲头赢得了乔
光朴的好感。谁干得好让谁干,乔光朴毫无犹疑地跨过个人恩怨的障碍,使
自己过去的冤家成了今天的助手。但是,正像石敢所预料的,冀申抓基建没
有几天,服务大队里对乔光朴不满的那些人,开始活跃起来,甚至放出风,
要把乔光朴再次打倒。
千奇百怪的矛盾,五花八门的问题,把乔光朴团团困在中间。他处理问
题时拳打脚踢,这些矛盾回敬他时,也免不了会拳打脚踢。但眼下使他最焦
心的并不是服务大队要把他打倒,而是明年的生产准备。明年他想把电机厂
的产量数字搞到二百万千瓦,而电力部门并不欢迎他这个计划,倒满心希望
能从国外多进口一些。还有燃料、材料、锻件的协作等等都不落实,因此乔
光朴决定亲自出马去打一场外交战。
如果说乔光朴在自己的厂内还从来没有打过大败仗,这回出去搞外交,
却是大败而归。他没有料到他的新里程上还有这么多的“雪山草地”,他不
知道他的宏伟计划和现实之间还隔着一条组织混乱和作风腐败的鸿沟。厂内
的“仇敌”他不在乎,可是厂外的“战友”不跟他合作却使他束手无策。他
要求协作厂及早提供大的转子锻件,而且越多越好,但人家不受他指挥,不
买他的账。要燃料也好,要材料也好,他不懂得这都是求人的事,协作的背
后必须有心照不宣的互通有无,在计划的后面还得有暗地的交易。他这次出
去总算长了一条见识:现在当一个厂长重要的不是懂不懂金属学、材料力学,
而是看他是不是精通“关系学”。乔光朴恰恰这门学问成绩最差。他一向认
为会处关系的人,大都成就不大。他这次出差的成果,恰好为自己的理论得
了反证。
而他还不知道,当他十天后扫兴回来的时候,在他的工厂里,又有什么
窝火的事在等着他呢!
三
乔光朴回厂先去找石敢。石敢一见是他进了门,慌忙把桌上的一堆材料
塞到抽屉里。乔光朴心思全挂在厂里的生产上,没有在意。但和石敢还没有
说上几句话,服务大队队长李干急匆匆推门进来,一见乔光朴,又惊又喜:
“哎呀,厂长,你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乔光朴急问。
“咱们不是要增建宿舍大楼吗,生产队不让动工。郗望北被社员围住了,
很可能还要挨两下打。”
“市规划局已经批准,我们已经交完钱啦。”
“生产队提出额外再要五台拖拉机。”
“又是这一套!”乔光朴恼怒地喊起来,“我们是搞电机的,往哪儿去
弄拖拉机!”
“冀副厂长以前答应的。”
“扯淡!老冀呢,找他去。”
“他调走了。把服务大队搅了个乱七八糟,拔脚就走了。”李干不满地
说。
“嗯?”乔光朴看看石敢。
石敢点点头:“三天前,上午和我打了个招呼,下午就到外贸局上任去
了,走的上层路线,并没有征求我们党委的意见。他的人事关系、工资关系
还留在我们厂里。”
“叫他把关系转走,我们厂不能白养这种不干活的人。”乔光朴朝李干
一挥手,“走,咱俩去看看。”
乔光朴和李干坐车去生产队,在半路就碰上了郗望北骑着自行车正往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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