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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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9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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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论偏多且随意了些。

(钟正平)


李顺大造屋

高晓声



老一辈的种田人总说,吃三年薄粥,买一头黄牛。说来似乎容易,做到
就很不简单了。试想,三年中连饭都舍不得吃,别的开支还能不紧缩到极点
吗?何况多半还是句空话!如果本来就吃不起饭,那还有什么好节省的呢!

李顺大家从前就是这种样子,所以,在解放前,他并没有做过买牛的梦。
可是,土地改革以后,却立了志愿,要用“吃三年薄粥,买一头黄牛”的精
神,造三间屋。

造三间屋,究竟要吃几个“三年粥”呢?他不晓得,反正和解放前是不
同了,精打细算过日子的确有得积余,因此他就有足够的信心。

那时候,李顺大二十八岁,粗黑的短发,黑红的脸膛,中长身材,背阔
胸宽,俨然一座铁塔。一家四口(自己、妻子、妹妹、儿子)倒有三个劳动
力,分到六亩八分好田。他觉得浑身的劲倒比天还大,一铁耙把地球锄一个
对穿洞也容易,何愁造不成三间屋!他那镇定而并不机灵的眼睛,刺虎鱼般
压在厚嘴唇上的端正阔大的鼻子,都显示出坚强的决心;这决心是牛也拉不
动的了。

别说牛,就是火车也拉不动。李顺大的爹、娘,还有一个周岁的弟弟,
都是死在没有房子上的。他们本来是船户,在江南的河浜里打鱼,到处漂泊,
自己也不知道祖籍在哪里。到李顺大爹手里,这只木船已经很破旧了;钉头
锈出漏洞,芦棚开了天窗,经不起风浪,打不得鱼虾了。一家人改了行,有
的拾荒,有的用糖换破烂,有的扒螺蛳,挣一口粥吃。一九四二年,李顺大
十九岁,寒冬腊月,破船停在陈家村边河浜里。那一天,云黑风紧,李顺大
带了十四岁的妹妹顺珍上岸,一个换破烂,一个拾荒。走出去十多里路。傍
晚回来时,风停云灰,漫天大雪,顷刻迷路。幸亏碰着一座破庙,兄妹俩躲
过一夜。天亮后赶回陈家村,破船已被大雪压沉在河浜里,爹娘和小弟冻死
在一家农户大门口。原来大雪把船压沉前,他们就上岸叩门呼救,先后敲过
十几家大门。怎奈兵荒马乱,盗贼如毛,他们在外面喊救命,人们还以为是
强盗上了村,谁也不敢开门,结果他们活活冻死在雪地里。天没有眼睛,地
没有良心;穷人受的灾,想也想不到,说也说不尽,。。没有房子,唉!

李顺大兄妹俩哭昏在爹娘身边,陈家村上的穷苦人无不伤心。他们把那
条沉船拖上岸来,拆了一半做棺材埋葬了死人;剩下的半条,翻身底朝天,
在坟边搭成一个小窝棚,让李顺大安家落户。

抗战结束,内战开始,国民党抽壮丁,谁也不肯去。保长收了壮丁捐,
看中李顺大是六亲无靠的异乡人,出三石米强迫他卖了自己去当兵。他看看
窝棚,窝棚上没有门,怕自己走了,妹妹被人糟蹋,就用卖身钱造了四步草
屋,才揩干眼泪去扛那“七斤半”。

他怎么肯替国民党卖命!隔了三个月,一上前线就开小差逃了回来。到
了明年,保长又把他买了去。前前后后,他一共把自己卖了三次。第二次的
卖身钱,付了草屋的地皮钱;第三次的卖身钱,付了爹娘的坟地钱。咳,如
果再把自己卖三次,钱也都会给别人搞去的。


然而还亏得有了四步草屋,总算找着了老婆。他出去当兵时,妹妹找来
了一个无依无靠的讨饭姑娘同住做伴,后来就成了他的妻。一年后生了个胖
小子,哪一点都不比别人的孩子差。

土改分到了田,却没有分到屋。陈家村上只有一户地主,房子造在城里,
没法搬到乡下来分。李顺大只有自己想办法了。他粗粗一码算,兄妹两人两
个房(妹妹以后出嫁了就让儿子住),起坐、灶头各半间,养猪、养羊、堆
柴也要一间,看来一家人家,至少至少要三间屋。

这就是李顺大翻身以后立下的奋斗目标。



一个翻身的穷苦人,把造三间屋当做奋斗目标,也许眼光太短浅,志向
太渺小了。但李顺大却认为,他是靠了共产党,靠了人民政府,才有这个雄
心壮志,才有可能使雄心壮志变成现实。所以,他是真心诚意要跟着共产党
走到底的。一直到现在,他的行动始终证明了这一点。在他看来,搞社会主
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主要也是造房子。不过,他以为,一间楼
房不及二间平房合用,他宁可不要楼上要楼下。他自己也只想造平房,但又
不知道造平房算不算社会主义。至于电灯,他是赞成要的。电话就用不着,
他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要电话做什么?给小孩子弄坏了,修起来要花钱,岂
不是败家当东西吗。这些想法他都公开说出来,倒也没有人认为有什么不是。

陈家村上的种田汉,不但没有轻视他的奋斗目标,反而认为他的目标过
高了。有人用了当地一句老话开头,说:“‘十亩三间,天下难拣’,在我
们这里要造三间屋,谈何容易!”有的说:“真要造得成,你也得吃半辈子
苦。”有的说:“解放后的世界,要容易些,怕也少不了十年积聚。”

这些话是很实在的。当时沪宁线两侧,以奔牛为界,民房的格局,截然
不同:奔牛以西,八成是土墙草屋;奔牛以东,十有八九是青砖瓦房。陈家
村在奔牛以东百多里,全村除了李顺大,没有一家是草屋。李顺大穷虽穷,
在这种环境里,倒也看惯了好房子。唉,这个老实人,还真有点好高骛远,
竟想造三间砖房,谈何容易啊!

在众多的议论面前,李顺大总是笑笑说:“总不比愚公移山难。”他说
话的时候,厚嘴唇牵动着笨重的大鼻子,显得很吃力,因此,那说出的简单
的话,给人的印象,倒是很有分量的。

从此,李顺大一家,开始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它以最简单的工具进
行拚命的劳动去挣得每一颗粮,用最原始的经营方式去积累每一分钱。他们
每天的劳动所得是非常微小的,但他们完全懂得任何庞大都是无数微小的积
累,表现出惊人的乐天而持续的勤俭精神。有时候,李顺大全家一天的劳动
甚至不敷当天正常生活的开支,他们就决心再饿一点,每人每餐少吃半碗粥,
把省下来的六碗看成了盈余。甚至还有这样的时候,例如连天大雨或大雪,
无法劳动,完全“失业”了,他们就躲在床上不起来,一天三顿合并成两顿
吃,把节约下来的一顿纳入当天的收入。烧菜粥放进几颗黄豆,就不再放油
了,因为油本来是从黄豆里榨出来的;烧螺蛳放一勺饭汤,就不用酒了,因
为酒也无非是米做的。。长年养鸡不吃蛋;清明买一斤肉上坟祭了父母,要
留到端阳脚下开秧元①才吃。

只要一有空闲,李顺大就操起祖业,挑起糖担在街坊、村头游转,把破
布、报纸、旧棉絮、破鞋子等废品换回来,分门别类清理后卖给收购站,有
时能得到很好的利润。废品中还往往有可以补了穿的衣裤、雨鞋等物,就拣


出来补了穿一阵,到无法再补的时候仍纳入废品中,这样也省了不少生活费
用。那换废品的糖,是买了饴糖回来自己加工的,成本很便宜;可是李顺大
的独生儿子小康,长到七岁还不知道那就是糖,不知道是甜的还是咸的。八
岁的时候,被村上小伙伴怂恿着回去尝了一块,就被娘当贼捉出来,打他的
屁股,让他痛得杀猪似地叫,被娘逼着发誓从此洗心革面。娘还口口声声说
他长大了要做败家精,说他会把父母想造的三间屋吃光的,说将来讨不着老
婆休要怪爹娘!

最可敬佩的事情,是发生在李顺大的妹妹顺珍身上。一九五一年分进土
地时,她已经二十三岁了。当时政府还没有号召晚婚,按照习惯,正到了结
婚的妙龄。她不但肯苦能干,温顺老实,而且一副相貌,也长得出奇的漂亮。
细细看去,似乎和她哥哥一模一样,只是鼻子小了一点,嘴唇薄了一点;就
在这两个“一点”上,造化却又显露出了它无所不能的伟大,细高挑个儿、
鹅蛋脸型的李顺珍衬出了一派清秀俏丽之气。当时,附近村上一些小伙子央
人登门求婚的,也不是三个两个。可是,不管对方条件怎样,人品如何,顺
珍姑娘只是说自己年纪还轻,一概回绝。她是哥哥抚养长大的,她决心要报
答哥哥的恩情。她知道离开她的帮助,哥哥的奋斗目标就很难实现;如果她
出嫁,哥哥不但少了一个坚强可靠的助手,而且还得把她名下分到的一亩七
分田让她带走。这样一来,她哥哥的经济基础和劳动能力都会大大削弱,不
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造出三间屋。因此,她甘愿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代——
称得上是青春中的青春,留给她哥哥的事业。

一直到了一九五七年底,李顺大已经买回了三间青砖瓦屋的全部建筑材
料,李顺珍才算了却心事,以二十九岁的大姑娘嫁给邻村一个三十岁的老新
郎。新郎因为要负担两个老人和一个残废妹妹的生活,穷得家徒四壁,鹑衣
百结,才独身至今。所以,迎接李顺珍的,仍然是艰苦的生活。因为她已苦
惯了,所以并不在乎。



办过妹妹的婚事,就跨进了一九五八年。李顺大这时候还缺少什么呢?
还缺些瓦木匠的工钱和买小菜的费用,再有一年,问题就可完全解决了。而
且公社化以后,对李顺大很为有利。土地都归公了,他可以随意选择一块最
合适的地基造屋。这不是太理想了吗。

可是,李顺大终究不是革命家,他不过是一个跟跟派。听毛主席话,跟
共产党走,能坚决做到,而且完全落实,随便哪个党员讲一句,对他都是命
令。有一夜李顺大一觉醒来,忽然听说天下已经大同,再不分你的我的了。
解放八年来,群众手里确实是有点东西了。例如李顺大不是就有三间屋的建
筑材料吗?那么,何妨把大家的东西都归拢来加快我们的建设呢?我们的建
议完全是为了大家,大家自必全力支援这个建设。任何个人的打算都没有必
要,将来大家的生活都会一样美满。那点少得可怜的私有财产算得了什么,
把它投入伟大的事业才是光荣的行为。不要有什么顾虑,统统归公使用,这
是大家大事②,谁也不欺。

这种理论,毫无疑问出自公心。李顺大看看想想,顿觉七窃齐开,一身
轻快。虽然自己的砖头被拿去造炼铁炉,自己的木料被拿去制推土车,最后,
剩下的瓦片也上了集体猪舍的屋顶,他也曾肉痛得簌簌流泪。但想到将来的
幸福又感到异常的快慰。近来的经验也改变了他原来的看法,他认为楼房比
平房更优越了。因为粮食存放在楼上不会霉烂,人住在楼上不会患湿疹。看


来以后还是住分配到的楼房好,何必自讨苦吃,像蜗牛那样老是把房子作为
自己的负担呢。所以,他的思想就彻底解放了,不管集体要什么,他都乐意
拿出来。如果需要他的破床,他也会毫不吝惜;因为他和他的老婆,都不是
困在床上长大的。他的老婆,那个原先的讨饭姑娘,说真的倒比他多了一个
心眼。但十二级台风早把大家刮得身不由己了,她一个女人家又有什么用!
多一个心眼无非多一层愁。不过究竟也藏下一只铁锅,没有送进炼铁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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