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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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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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深很深。要有耐心,要有善意,要有经验,要知觉灵敏。透过辛辣的烟草
和热烘烘的汗味儿,岳之峰闻到了乡亲们携带的绿豆香。绿豆苗是可爱的,
灰兔子也是可爱的,但是灰色的野兔常常要毁坏绿豆。为了追赶野兔,他和
小柱子一口气跑了三里,跑得连树木带田垅都摇来摆去。在中秋的月夜,他
亲眼见过一只银灰色的狐狸,走路悄无声息,像仙人,像梦。

车声小了,车声息了。人声大了,人声沸了。咣——咣,铁门打开了,
女列车员——一个高个子、大骨架的姑娘正在洒利地用家乡方言指挥下车和
上车的乘客。“没有地方了,没有地方了,到别的车厢去吧,”已经在车上
获得了自己的位置的人发出了这种无效的,也是自私的呼吁。上车的乘客正
在拥上来,熙熙攘攘。到哪里都是熙熙攘攘。与我们的王府井相比,汉堡的
街道上简直可以说是看不见人,而且市区的人口还在减少。岳之峰从飞机场
来到X 城火车站的时候吓了一跳——黑压压的人头,压迫得白雪不白,冬青
也不绿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一九四六年学生运动,人们集合在车站广
场,准备拦车去南京请愿,也没有这么多人!岳之峰上大学的时候在北平,
有一次他去逛故宫博物院,刚刚下午四点就看不见人影了,阴森森的大殿使
他的后脊背冒凉气。他小跑着离开了故宫,上了拥挤的有轨电车才放心了一
点。如果跑慢了,说不定珍妃会从井里钻出来把他拉下去哩!

但是现在,故宫南门和北门前买入场券的人排着长队。而且不是星期天。
X 城火车站前的人群令人晕眩。好像全中国有一半人要在春节前夕坐火车。
到处都是团聚,相会,团圆饺子,团圆元宵,对于旧谊,对于别情,对于天
伦之乐,对于故乡和童年的追寻。卖刚出屉的肉馅包子的,盖包子的白色棉
褥子上尽是油污。卖烧饼、锅盔、油条、大饼的。卖整匣整匣的点心的。卖
面包和饼干的。X 车站和X 城饮食服务公司倾全力到车站前露天售货。为了
买两个烧饼也要挤出一身汗。岳之峰出了多少汗啊!他混饱了(环境和物质
条件的急骤改变已使他分辨不出饥和饱了)肚子,又买到了去家乡的短途客
车的票。找给钱的时候使他一怔,写的是一块二,怎么只收了六角呢?莫非
是自己没有报清站名?他想再问一问,但是排在他后面的人已经占据了售票
窗口前的有利阵地,他挤不回去了。

他怏怏地看着手中的火车票。火车票上黑体铅字印的是1。20 元,但是又


用双虚线勾上了两个占满票面的大字:陆角。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简直像
是一种生物学上的密码。“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买一块二角的票她却给
了我六角钱的?”他自言自语。他问别人。没有人回答他。等待上车的人大
多是一些忙碌得可以原谅的利己主义者。

各种信息在他的头脑里撞击。黑压压的人群。遮盖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的
油污的棉被。候车室里张贴着的大字通告:关于春节期间增添新车次的情况,
和临时增添的新车次的时刻表。男女厕所门前排着等待小便的人的长队。陆
角的双钩虚线。大包袱和小包袱,大篮筐和小篮筐,大提兜和小提兜。。他
得出了这最后一段行程会是艰难的结论。他有了思想准备。终于他从旅客们
的闲谈中听到了“闷罐子车”这个词儿,他恍然了。人脑毕竟比电脑聪明得
多。

上到列车上的时候,他有点垂头丧气。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
节即将来临之时,正在梦寐以求地渴望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人们,却还要坐瓦
特和史蒂文森时代的闷罐子车!事实如此。事实就像宇宙,就像地球,华山
和黄河,水和土,氢和氧,钛和铀。既不像想象那样温柔,也不像想象那么
冷酷。不是么,闷罐子车里坐满了人,而且还在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地往
人与人的缝隙,分子与分子,原子与原子的空隙之中嵌进。奇迹般地难以思
议,已经坐满了人的车厢里又增加了这么多人。没有人叫苦。

有人叫苦了:“这个箱子不能压。”一个包着头巾的抱着孩子的妇女试
探着能不能坐到一只箱子上。“您到这边来,您到这边来。”岳之峰连忙站
起身,把自己的靠边的位置让了出来。坐在靠边的地方,身子就能倚在车壁
上,这就是最优越的“雅座”了。那女人有点不好意思。但终于抱着小孩子
挪动了过来,她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不踩着别人。“谢谢您!”妇女用流利
的北京话说。她抬起头。岳之峰好像看到一幅炭笔的素描。题目应该叫《微
笑》。

叮铃叮铃的铃声响了,铁门又咣地一声关上了,是更深沉的黑夜。车外
的暮色也正在浓重起来嘛。大骨架的女列车员点起了一支白蜡,把蜡烛放到
了一个方形的玻璃罩子里。为什么不点油灯呢?大概是怕煤油摇洒出来。偌
大车厢,就靠这一盏蜡烛照亮。些微的亮光,照得乘客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
影子。车身又摇晃了,对面车壁上的方形的光斑又在迅速移动了。离家乡又
近一些了。摘了帽子,又见到了儿子,父亲该可以瞑目了吧?不论是他的罪
恶或者忏悔,不论是他的眼泪还是感激,也不论是他的狰狞丑恶还是老实善
良,这一切都快要随着他的消失而云消雾散了。老一辈人正在一个又一个地
走向河的那边。咚咚咚,噔噔噔,嘭嘭嘭,是在过桥了吗?联结着过去和未
来,中国和外国,城市和乡村,此岸和彼岸的桥啊!

靠得很近的蜡灯把黑白分明的光辉和阴影印制在女列车员的脸上。女列
车员像是一尊全身的神像。“旅客同志们,春节期间,客运拥挤,我们的票
车①去支援长途。。提高警惕。。”她说得挺带劲,每吐出一个字就像拧紧
了一个螺母。她有一种信心十足、指挥若定的气概,以小小的年纪,靠一支
蜡烛的光亮,领导着一车的乌合之众。但是她的声音也淹没在轰轰轰,嗡嗡
嗡,隆隆隆,不仅是七嘴八舌,而且是七十嘴八十舌的喧嚣里了。

自由市场。百货公司。香港电子石英表。豫剧片《卷席筒》。羊肉泡馍。
醪糟蛋花。三接头皮鞋。三片瓦帽子。包产到组。收购大葱。中医治癌。差
额选举。结婚筵席。。在这些温暖的闲言碎语之中,岳之峰轮流把体重从左


腿转移到右腿,再从右腿转移到左腿。幸好人有两条腿,要不然,无依无靠
地站立在人和物的密集之中,可真不好受。立锥之地,岳之峰现在对于这句
成语才有了形象的理解。莫非古代也有这种拥挤的、没有座位和灯光的旅行
车辆吗?但他给一个女同志让了“座位”。不,没有座,只有位。想不到她
讲一口北京话。这使岳之峰兴致似乎高了一些。“谢谢”,“对不起”,在
国外到处是这种礼貌的用语。虽然有一个装着坚硬的铁器的麻袋正在挤压他
右腿的小腿肚子。而另一个席地而坐的人的脊背干脆靠到了他的痠麻难忍的
左腿上。

简直是神奇。不仅在慕尼黑的剧院里观看演出的时候;而且在北京,在
研究所、部里和宾馆里,在二十三平方米的住房和一○三和三三二路公共汽
车上;他也想不到人们还要坐闷罐子车。这不是运货和运牧畜的车吗?倒霉!
可又有什么倒霉的呢?咒骂是最容易不过的。咒骂闷罐子车比起制造新的美
丽舒适的客运列车来,既省力又出风头。无所事事而又怨气冲天的人的口水,
正在淹没着忍辱负重、埋头苦干的人的劳动。人们时而用高调,时而又用低
调冲击着、替代着那些一件又一件,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坚韧不拔的
工作。

“给这种车坐,可真缺德!”

“你凑合着吧。过去,还没有铁路哩!”

“运兵都是用闷罐子车,要不,就暴露了。”

“要赶上拉肚子的就麻烦了,这种车上没有厕所。”

“并没有一个人拉到裤子里么。”

“有什么办法呢?每逢春节,有一亿多人要坐火车。。”

黑暗中听到了这样一些交谈。岳之峰的心平静下来了。是的,这里曾经
没有铁路,没有公路,连自行车走的路也没有。阔人骑毛驴,穷人靠两只脚。
农民挑着一千五百个鸡蛋,从早晨天不亮出发,越过无数的丘陵和河谷,黄
昏时候才能赶到X 城。我亲爱的美丽而又贫瘠的土地!你也该富饶起来了吧?
过往的记忆,已经像烟一样,雾一样地淡薄了,但总不会被彻底地忘却吧?
历史,历史;现实,现实;理想,理想;哞——哞——咣气咣气。。喀郎喀
郎。。沿着莱茵河的高速公路。山坡上的葡萄。暗绿色的河流。飞速旋转。

这不就是法兰克福的孩子们吗?男孩子和女孩子,黄眼睛和蓝眼睛,追
逐着的,奔跑着的,跳跃着的,欢呼着的。喂食小鸟的,捧举鲜花的,吹响
铜号的,扬起旗帜的。那欢乐的生命的声音。那友爱的动人的呐喊。那红的、
粉的和白的玫瑰。那紫罗兰和蓝蓝的毋忘我。

不。那不是法兰克福。那是西北高原的故乡。一株巨大的白丁香把花开
在了屋顶的灰色的瓦领上。如雪,如玉,如飞溅的浪花。摘下一条碧绿的柳
叶,卷成一个小筒,仰望着蓝天白云,吹一声尖厉的哨子。惊得两个小小的
黄鹂飞起。挎上小篮,跟着大姐姐,去采撷灰灰菜。去掷石块,去追逐野兔,
去捡鹌鹑的斑谰的彩蛋。连每一条小狗,每一只小猫,每一头牛犊和驴驹都
在嬉戏。连每一根小草都在跳舞。

不,那不是西北高原。那是解放前的北平。华北局城工部(它的部长是
刘仁同志)所属的学委组织了平津学生大联欢。营火晚会。“太阳下山明朝
依旧爬上来。。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山上的荒地是什么人来开?
地上的鲜花是什么人来栽?”一支又一支的歌曲激荡着年轻人的心。最后,
大家发出了使国民党特务胆寒的强音:“团结就是力量。。让一切不民主的


制度死亡!”信念和幸福永远不能分离。

不,那不是逝去了的,遥远的北平。那是解放了的,飘扬着五星红旗的
首都。那是他青年时代的初恋,是第一次吹动他心扉的和煦的风。春节刚过,
忽然,他觉察到了,风已经不那么冰冷,不那么严厉了。二月的风就带来了
和暖的希望,带来了早春的消息。他跑到北海,冰还没有化哩。还没有什么
游人哩。他摘下帽子,他解开上衣领下的第一个扣子。还是冬天吗?当然,
还是冬天。然而是已经联结着春天的冬天,是冬与春的桥。有风为证,风已
经不冷!风会愈来愈和煦,如醉,如酥。。他欢迎着承受着别人仍然觉得凛
冽,但是他已经为之雀跃的“春”风,小声叫着他悄悄地爱着的女孩子的名
字。

那,那。。那究竟是什么呢?是金鱼和田螺吗?是荸荠和草莓吗?是孵
蛋的芦花鸡吗?是山泉,榆钱,返了青的麦苗和成双的燕子吗?他定了定神。
那是春天,是生命,是青年时代。在我们的生活里,在我们每个人的心房里,
在猎户星座和仙后星座里,在每一颗原子核,每一个质子、中子、介子里,
不都包含着春天的力量,春天的声音吗?

他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分明是法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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