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唐龙的意外,似乎又让他感觉到一点希望。
唐龙问道:“师长,演习区域、指导方针、拟投入兵力数额、是否考虑空战因素、有没有第二后方依托,这些怎么考虑?”
黄兴安点着头道:“怪不得刘政委说你是个有头脑的人才。这一回,情况有些特别,只给了指导方针,任务给谁,要看演习方案,主要是防守一方的。指导方针通俗一点讲,就是检验一下我们这样的师能不能打赢以C师为班底组成的杂牌军。你们考虑得越细越好,省得我取舍时嫌材料太少。”
两人回到作战科值班室,张科长就对唐龙说:“给你十天时间,写个初稿。这几天你就不用来上班了。”
唐龙说:“科长,总该商量个思路吧?”
值班员拿着值班记录报告说:“科长,军作训处来电话,说方副司令员一周内要到师里检查整顿情况。”
张科长一把夺过值班记录,“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早报告?你刚分来,也不怪你。以后你要记住:凡有上级首长,特别是军区首长要来视察这种事,应该放下电话就挨个向师首长报告。”走到门口,又扭头说:“唐参谋,你就按师长的指示写就是了。”
唐龙懒洋洋地朝椅子上一躺,呆坐一会儿,拎了两张报纸出了办公楼,朝几拢竹子掩映的两层白色小楼走去。他要找邱洁如商量商量。
一条贴着小楼斜向东南的小溪上,漂着一阵又一阵女兵的说笑声。这无忧无虑的青春的笑声,随着唐龙的靠近,神奇地把唐龙萎靡不振的样子改变了。
两个挽着裤管站在水里洗红地毯的女兵,老远就和唐龙招呼起来。
下士说:“唐大参谋,是不是闻到了肉香?我们中午吃粉蒸肉。”
中士嘻嘻笑着,“肯定是邱队长电话通知。邱队长,首长视察来了,快点迎接——”
唐龙在裸出水面的石头上几个跳跃,到了小溪对面,看着挽着裤管衣袖的邱洁如,大声说:“已经霜降了,寒气能侵到骨头里,快上来!”
一个长相俏皮的上等兵捏着鼻子学道:“已经霜降了,寒气入骨,快上来!”引得一群女兵笑成一拢风中摇曳的楠竹。
邱洁如弯腰穿着鞋子,仰脸嗔怪道:“大呼小叫的,也不注意个影响。你呀,怎么女兵都不怕你!”
唐龙笑着说:“你们为什么要大扫除?”
邱洁如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分队升格成信息处理中心了。站长要求有新气象。你不在班上,跑来干什么?”
唐龙一脸愁容,“摊上个苦差事,可能是个苦差事,已经推不掉,心里烦。”
邱洁如也严肃起来,“什么事?”
唐龙说:“范英明闹离婚真不是时候,消息一传出,这不,连竞争红军司令的报名资格也没有了。”
邱洁如说:“问你什么事,你扯人家离婚干吗?也不是他闹,我看八成是方小三出了问题。前些日子我去找她落实集资股的事,见到了昌达公司的总裁申昌达,这申昌达倒像是给方小三打工一样。方小三说这个申昌达还没结婚。”
唐龙说:“你扯得更远。怎么连方姐也不叫了?”
邱洁如霸道地说:“我是借这事给你提个醒,我看呢,这个例子就叫男人有钱变坏女人变坏有钱。范英明有什么错?当不了就不当,靠女人,靠一个可能红杏过墙头的女人当了司令,又有什么意思?”
“洁如,积点口德好不好。可这件事影响了我。”
“怎么就影响你了?”
“我不大喜欢范英明,可这次演习,除了范英明,没人是朱海鹏的对手。”
“还是没影响到你嘛。”
“为了和范英明接近,我费过不少心,可他就是没友好的表示。”
“你直说什么事吧。”
“黄师长要竞争红军司令,让我给他搞布防方案。”
“这不是在重用你吗?”
“我们张科长还要分七成功劳。这我倒不在乎。问题是,这次演习,目的是摸索科技强军之路,要动真格的。黄师长哪是朱海鹏的对手?在观念上,他们相差一百年。”
“你把方案搞得天衣无缝,不什么都解决了?别总是怀才不遇。”
“我不可能在现在这个体制下进入演习核心,方案再好,也是死的。只要一败,我就是替罪羊。可不干又不行,干不好更不行,所以我烦得很。没有导演部的演习,这可是几十年不遇的机会呀!我又想在这种演习中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
“队长,”一个女上士跑来报告说:“司令部通知,方副司令员要来师里视察,星期六、星期天不休息,训练照常进行。”
女兵们一片怨声载道。
邱洁如站在岸上说:“不准瞎议论。周六周日进行打字速度比赛。”
唐龙说:“又做过头了。”
下班号响了。
邱洁如说:“中午有粉蒸肉,在这儿吃吧。”
范英明和方怡在半山腰的一棵大银杏树下平静地吃完AA制野餐,说的都是关于山脚下那片废墟处曾经存在过的通信部队的话题。范英明知道方怡肯定又要演什么节目,可观察了两个多小时,又没发现方怡表现任何异常,心里不免有点毛焦火燎了。
方怡扯了一截餐巾纸擦着嘴道:“兵流水一样去了,营盘也不是铁打的。我们不说这些了,等会儿,我让你猜猜这支部队最高首长方怡中队长的房间在哪里。”又是纯粹的怀旧。
范英明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方怡从小皮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范英明,“你把这个交给你妹妹。”
范英明问:“这是什么?”
方怡道:“昌达公司一万股基金股。你不要替她拒绝。如果唐龙的估计不错,上市后它值十万元以上,可以买一套小两居。我知道,这两年她没说过我一句好话。我不计较了。”
范英明说:“她换了四个工作都不如意,挣的工资还不够几次送礼的钱。不太懂事,可能对你有误解。”
“已经很懂事了,”方怡站了起来,“跟踪我不下十次,你不会不知道。不说这些了。英明,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在这棵树下进餐吗?”
范英明迷惑地看看银杏树,摇摇头。
方怡说:“你再想想。”
范英明说:“它是最大的树吧。”
方怡极其失望地说:“我知道你记不得。你不可能记得。那时候的你,很有点小于连的劲儿。在这棵树下,我第一次被一个男人吻了。你站着干什么,想起来了吧?第二天,我给一个叫朱海鹏的写了一封信,告诉他,我正式和那个人确立了恋爱关系。从那时开始,我……”
范英明脸色苍白,跟着方怡下山。
方怡慢慢走着,“今天带你来这里,并不是想让你一辈子一想起我都愧疚,只是想让你学会怎样对待一个女人。”她站在一个小土包上,“我的初吻是被动的。你该想起来我脚下在十年前的一个秋天的下午发生过什么事吧?”
范英明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方怡不依不饶,富有金属质感的声音响着:“一个正连职女军官在这里失去了童贞。她不完全是自觉自愿,但她并没有后悔过。那个后来成为伟丈夫的小男人不会不记得那张结婚证四十天之后才拿到吧?十年后,他……他……”
范英明此一刻才真的明白了无地自容的含义,他没有力量阻止方怡说下去,甚至隐隐期待着这些如刀似剑的言语更加尖利些,一下子就把他刺死。
方怡背过身抹了一把眼泪,看看她非常熟悉的凤凰山,平静地说:“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相互并不真正了解。我失去了一个有着让我的自尊无法忍受的缺点的丈夫,可我不想再失去一个高质量的异性朋友。来,我们握手说声再见吧。”她伸出了手。
范英明僵尸一样与方怡握了手。
方怡风情万种地笑着,“凤凰山可以作证,到今天为止,我的身体只属于一个男人。”扭头看着范英明,“今晚上谁的床,与贞节无关了。”说罢,像一团红云一样飘向白色奔驰。
范英明感到自己脚下像生出了无数的根须,在朝土里扎去,就要变成一棵树了。他突然间像狼一样嗥叫起来,叫得地动山摇。
凤凰山故地重游,对范英明生命的意义,他当时并没有感觉到。他只是觉得第一次看到心灵皱褶里那些污垢的狰狞可怖。一年多来,在挣脱和方怡这个强有力的婚姻过程中,获得的超凡脱俗、阳春白雪的自我评价彻底崩塌了。一切行为都像是自欺欺人的做戏。用尽全部心力证明自己从未把方家作为自己的政治靠山,与事实相符吗?在那棵银杏树下,冲动地吻了方怡,在山脚那间小屋扯烂了方怡的内衣,难道就没有丝毫不可告人的目的?这种行为除了能解释范英明的阴谋家嘴脸,还有别的高尚的动机吗?在这种急速的心灵跌落中,范英明无力进行理性的思考。他无法这样为自己开脱:人首先是社会的人,一切行为的产生都有复杂的因素。
他驾车疯跑了两个多小时,于当晚赶回卧佛山团部,鞋子都没脱,抖开被子,躺在了床上。
参谋长焦守志推门进来,拉开灯,“八点不到,就睡了?鞋还没脱?又出岔子了?”
范英明翻身坐在床上,“只要手续齐备,交一百块钱,三分钟就解决了。”
焦守志问:“为什么还心事重重?”
范英明苦笑道:“觉得没劲,一切都无意义。”
焦守志道:“这种话,可第一次听你说。”
范英明站起来理着被子,“以后你就能经常听到了。”
焦守志说:“你回来了,这件事得给你汇报汇报。你的前岳父大人要以突然袭击方式来视察老部队,看整顿效果。师里已做了安排,明后天不放假,搞全训。”
范英明说:“这么做老爷子未必就满意,还不如整块大理石,把战败纪念碑刻出来效果好。”
焦守志说:“我已布置各营明天继续全训。下午,唐参谋来电话,说你失去了机会,他正在给黄师长搞演习计划。”
范英明道:“全区人才济济,你们也太高看了我。唐龙,书可能读了不少,会用吗?黄师长要想万无一失,应该从各团抽个团长或参谋长组成一个班子搞。”
一个中尉进来报告说:“团长,参谋长,师作战科通知,方副司令已到军部,很可能在明后天来师里,要求报首长值班安排。”
焦守志说:“老范,明天你值,后天我值,你看行吗?”
范英明说:“明天一早我还去三营,这里由你对付吧。”
焦守志对参谋说:“我值两天吧。”挠头笑道:“这时候你是不该见老爷子。还是你周到。”
范英明叹道:“我让他很失望。真的太让他失望了。可惜一切都无法更改了。这时候见他,还不如杀了我。这次离婚,毫无意义。”
这个时候,方英达正在集团军军部操场上散步,陈皓若陪同。是夜月色如水。
方英达借着月光看着四周熟悉的景色,感慨道:“军部设在这里有四十几年了吧?”
陈皓若道:“五○年正式把军部设在这里。那时我只有十几岁,这个城只有四条街,两南两北,像个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