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上,一地的篮球们纷纷发出噗噗的叫声———抱歉,发出叫声的应该是童年家乡的那些雄性牛蛙。它们肉滚滚,仿佛篮球一般健壮一般性感。
走吧,这里拥挤,我们到外边说话。从拥挤的食堂走出,你可以看见万马奔腾的壮阔场景。无数的饭盒拥挤在窄小的天空里,像一个个蓬勃的太阳。人群在雨水中奋力奔跑,其中有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他的拉链开得很大,很显眼,我站在远处的宿舍楼五层都能看见衬裤的牌子,是熊猫牌4…012弹力加强型。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甩开两条长腿,在雨中剧烈地奔跑,边跑边发出嘹亮的叫喊:下雨了,我的试管完蛋了!原来他把仪器都搬到外面晒太阳,而我们这里只会下硫酸雨。可以想见那些试管的命运。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的饭盒在空中划出夸张的弧线,漏出了饭盒里的食物:豆芽,排骨与米饭。它们像他的衬裤一样显眼地飘扬在胡皋中学的上空。
张开眼睛耳朵鼻子嘴巴仔细看看,看这些菜园子的粪土如何发酵,如何腐烂,成为一坨坨坚硬的回忆。我们坐在钢铁打制的桌椅之上,身上缠绕着各样皮带,铁钉以及S/M的麻绳。这些道貌岸然的冷兵器,从大脑到脚底板深深缚在我们的思想里,直挺挺逼着白菜、胡萝卜与辣椒的脊梁,让你不能吃瓜子,不能看电视,不能上厕所,不能放屁。三年下来,脊椎骨能当米尺用。一个班的白菜望过去就跟兵马俑一个样。更可恨的是,桌椅虽然由钢铁打制,却随时都有骨折的可能———其中填满了稻草,手纸与红头文件,外面涂了一层氧化过的废铁,所以开学三个月,我已经掉在地上八回了,也就是说我已经吃过了八回狗屎,并且折断了肋骨、大腿骨、肱三头肌和扁桃体。白菜们从来不会抗议游行。因为我们的嘴巴前还有一串虚幻的萝卜,以大学的名义挑逗我们,它许诺给你木制的桌椅,不用施肥,靠你自己光合作用,生活自理,一个月还发你五十八块五。靠着对这串萝卜的依赖,我们还依旧在这浓黑的非人间爬行、匍匐、彳亍、蹒跚,这些词都可以用。读者朋友你选一个适合自己的吧。
毕业歌混沌记:雷思温(2)
胡皋中学有八千年历史,足可以自立为王,圈地自治。这种想法始终弥漫在菜园子的围墙、土山、湖水、桌椅和厕所之间,渐渐演变为一个神话,旋绕在胡皋的上空,成为一团黄色的云朵,脏兮兮,烂兮兮,像一床睡了二百多年的破棉絮。这个神话据说铁证如山,不信可以看进校门往左一百米再右转三百米再于第二个拐弯处再向前走六百米的那些石头碑。上面的字迹潦草模糊,其实根本看不出什么来。越不确定的地方越容易孳生幻想,越能蛊惑人心,越能变成破被子烂棉絮。
菜园子有湖有山,这足可说明当年自立的时候,也并非荒芜一片。但山与湖本来是没有的,就是把一个好端端的地凿了一个巨坑,将土堆称之为山,将注水巨坑称之为湖。其景色还不错。但是人们都很怕夏天,夏天的湖水由蓝变绿,发出骇人的异臭,周围十里不长植物。路人经过湖边纷纷恨不得一头跳进去死了算了。每当本导游来此一游,通常会咬紧牙关,扑灭一次次求死的冲动,奋力挣脱湖水的魅惑,躲到山上的泥土中去,享受那些树的阴凉。我前后共绝望二百一十五次,不过都被这些树挽救了。
树下生活着各种型号的毛毛虫,有方的圆的长的扁的,还有熊猫系列的,在阴凉里,毛毛虫温柔地互相蠕动,摇头晃脑,仿佛一节节白玉做的火车。如果你碰巧遇见一只正方型毛毛虫,那就不像一列火车,而像一串电视机。
菜园子有个传统,每个毕业生都会在外边捡一条毛毛虫到山上放生。如果考到世界一流大学,就拣一只圆形毛毛虫,如果考到世界二流大学,就拣一只正方形毛毛虫,如果考到世界三流大学乃至一脚踏空无处混饭,就拣一只死虫子埋在山上。不信可以看那些层层落落的小墓碑,那全是落榜的铁证。后来毛毛虫越积越多,如山一样庞大,密密麻麻爬满了整个山(我可以暂时叫它熊猫牌4…012号山)。夏天的虫子们格外之多,蠢蠢欲动,像吃了春药般发了疯。读者朋友们你们要当心,你看我为了给你们介绍这座山,不惜亲自爬上来,结果没几分钟就被四面八方的虫子们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我心里默念着:世界一流大学,世界一流大学,世界一流大学……念了半天发现什么用都没有,不禁悲从中来,出离愤怒,当即赋诗一首:
胡皋真胡搞,
师生一起搞。
老师搞学生,
学生搞高考。
赋完诗后,新一轮的六边型毛毛虫攻势压了过来,我头一歪就被压昏了过去,这些毛毛虫太沉了,压在我身上像压着一系列山。眼睛一闭头一歪,后来的事情荡然无存。恍恍惚惚之中被什么东西擒住了身子,紧接着飘回教室,周围站着一圈白胖白胖,又大又肥的无规则毛毛虫,睁开各种型号的眼睛注视我……我猛然站了起来,把毛毛虫一把推到一边,举起手里的板凳狠狠砸下去……但那个白胖白胖的玩意不大像毛毛虫,我隐约又看到了泛黄的衬裤和大试管……
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惊恐地看着那个即将落下来的板凳,眼里布满了各种各样的血丝,有的像小鱼,有的像蝌蚪,还有的像一缕彩带,我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线条,哧哧地笑了起来。
板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缓缓落下,我贴在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的脸上仔细地观察那些血丝。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涨红了脖子,脸蛋与屁股蛋,站将起来,对我破口大骂:
“难道你忘记了那些如烟的往事?那些雪白雪白的毛毛虫?难道你愿意把板凳砸在那些美丽试管的主人头上?”
周围的毛毛虫———不,是老师与同学们(其中有同桌瓦拉瓦里瓜)惊恐而尴尬地望着我,仿佛我是一条巨大的正方形毛毛虫……
猛然被什么东西紧紧卡住了脖子,剧烈地抖动身体,全身筛糠不止,大小便失禁,真成了一只虫子……影影绰绰觉得眼前什么东西在晃动!是两只巨大的眼球!布满各种问号感叹号省略号。我顺着眼球看下去看到一个……靠,这不是同桌瓦拉瓦里瓜嘛!
“嘿嘿,你小子刚才梦见美女了吧,边吧嗒嘴,还边扭来扭去的。”———原来我刚才睡昏了过去,只见那一片湖水还是那般沉默,静静散发着令人绝望的气味。山上的一群群小墓碑闪现着诡异的光线。
我冲着瓦拉瓦里瓜做了个鬼脸,拖着灌了铅的小腿大腿脚后跟下了山。
读者朋友原谅打断了你们的思路,请不要介意,午睡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我也不会例外。请这边走,在湖边你可以看到我们菜园子的八景之一———一群怪石上面用几国文字分别写着“三人行,必有俺马子焉”“先天下之干而干”“师夷长技以自娱”“创建世界一流菜园”等。越过这些怪石,可以看到那幢灰矮憔悴的城堡,所有老师学生以及老师学生家属都住在这里,是它无可奈何的牧师修女。偶数层是宿舍,奇数层是教室。老师学生及其家属均住在偶数层,奇数层用来开展一天生活。由于老师学生住在一起,老师和学生家属住在一起,学生和老师家属住在一起,老师家属与学生家属住在一起,所以经常能看到马里古里果里拉老师边刷牙边和老婆大战五百回合,瓦拉瓦里拉的男朋友被瓦拉瓦里拉施以极刑时还不忘看美女洗面奶广告———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
算了,不讲这些私事,这样显得我很没有品位,我说过我是一个清高的人,爱惜荣誉与名声,所以我应该闭嘴了。从城堡的顶层你可以看到体育场———当然你现在只能看到一大堆起重机,一排排浩荡的土堆、吊车、民工和黄沙漫天———为迎奥运WTO诺贝尔,特重修操场,铺塑料跑道双杠单杠钢筋足球门铁臂篮球场。白天倒也没什么稀奇,一到夜晚工地景色就格外骇人,整个孤魂野鬼大集合。一次半夜醒来去厕所,从厕所回来时隔着城堡的门看见操场上那一排排浩荡的土堆宛如坟头般罗列一起,好似万人坑。我当时吓得尿了裤子,全身湿透,也不知从哪里来这么多浑身的尿。
毕业歌混沌记:雷思温(3)
好了,所谓强扭的瓜子不甜,所以没必要再絮絮叨叨介绍那些无聊的学校概况,事实胜于雄辩,而且笔者目前身陷考场,分身无术,眼看着洋文考试开始卷子飞了下来。一共二百多页,白花花,仿佛是一堆飞舞的头皮屑。我一头扎进这堆头皮屑里,全然不顾它的肮脏和凌乱。提起笔来胡写一通,却发现除了发呆无事可做———事实上我根本不懂英语,因为英语课的时候我只在山上午睡,并且与毛毛虫调情取乐。周围的人们剧烈地忙碌着,像一群恶狼围着一只残疾的羊。他们挥舞着胳膊大腿,汗点子四处飞溅,在墙上留下一坨一坨黑糊糊的签名。总而言之,这些事与我无关,我合上试卷的封面,开始幻想它是一台电脑,或者香烟。
完全无事可做,我只好与台上的监考老师不断交换暧昧的眼神,脚心手心出了一层一层的汗。监考老师左上角别着一支钢笔,三只直尺,头发乱作一团,眉毛连成一线。他不断吐着猩红猩红的舌头,不断散发着白茫茫的蒸气,把教室的屋顶熏出一团黄黄的圆形。那一对铅球一般的巨眼透过眼镜片死死盯着我。这时阳光灿烂,太阳在他的眼镜片上四处散射,搞得全教室到处是他稀黄稀黄的眼球,每个眼球都毫无例外地注视着我———而且目光如此冷峻坚定,好似射出两道大理石,又硬又冷,还花里胡哨的。我摸摸脸,摸摸老二,觉得自己没什么不对啊。
他足足盯了我一个小时,此间我不但未做出一道题,还憋了一肚子尿,尿液在体内奔涌不休,直逼到喉咙口,惹得我心中甚是懊恼。正在与监考官斗智斗勇的紧要关头,瓦拉瓦里瓜却突然递过头来,安详地问我第五题怎么做。我体内的尿液立刻凝结成冰,莫不是她疯了?那两个牛卵似的巨眼正在上面金光四射,我正在逼近体力与精力的极限———我装作不理不睬,对她的要求充耳不闻。瓦拉瓦里瓜火了,大声嚷嚷起来,靠,别以为你会做几个臭题就怎么样!
我的尿都快出来了,好在它们是冰,无法一下排出。瓦拉瓦里瓜肯定疯了!肯定疯了!完蛋了!我偷偷摸摸看看监考官,却发觉他一动而不动,对瓦拉瓦里瓜的疯癫视而不见。他的两只牛卵仍然那么盯着我,又纯情又执着。我向他抛去若干媚眼,并向他轻轻挥手,他仍旧不动弹。我起身跳起来,摸高共五次,他还不动弹。我壮起胆子,绕着教室慢跑了三圈,他仍然一动不动。我疑心他一定是急病发作,心脏病、心肌炎、心肌梗塞、脑溢血、糖尿病、关节炎、龋齿、口臭……凡是我能想到的疾病都想了一遍,但是仍然找不出恰当的原因。
瓦拉瓦里瓜在后面叫起来:“呆子,发什么愣呢!赶快回来做题!”
我一步一回头地返回位子,指着监考官,望着瓦拉瓦里瓜,手里攥着试卷,感到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