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下课铃就响了。阿文出了教室去茅房撒尿。走在路上时,阿文发觉王颂毛一直在身后躲躲闪闪地跟着。阿文像电影中的地下党员一样警觉起来:他要干什么,想害我吗?
这时,满校园是走来走去的人。北面靠墙那一排水笼头前挤了一大堆人,都在抻着脖子喝自来水。太阳当空照,阳光在闪耀。天气闷闷的。
茅房里人很多,又骚又臭,苍蝇嘤嘤乱飞。阿文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一个空。阿文站在水泥台上,扒开裤子掏出小鸡“滋滋”地尿。这时王颂毛站在了阿文身旁,也扒开裤子掏出小鸡挺着肚子“哗啦哗啦”地尿。
“大班长。”王颂毛轻轻说。
阿文尿完了,轻轻捏着小肉棍抖了两下,把尿抖干净。
“什么?”
王颂毛也尿完了。他匆匆把小鸡塞进裤里,四下望望。四周一片嘈杂声。他轻轻说:
“大班长,求求你了。”
阿文义正词严,不卑不亢。
“什么呀。”
“求求你了,求你了。”王颂毛伸手想拽住阿文的手乞求。阿文把手抽回去,塞在裤兜里,然后往外走。
王颂毛跟在阿文身旁。
“求求你了。”他说。
阿文说:“我有什么好求的?”
这时院里的人少了。许多学生都回到教室里去了。
“我给你新练习本。”
阿文没做声。阿文很穷,买不起好练习本。阿文也知道,王颂毛作业上满是错号,他就换新本。
“我爸从北京买的。”王颂毛又说。
“行吧?”他问。
阿文说:“黄老师说了……”
王颂毛说:“黄老师让你告诉我爸是为了让我以后再也不犯了。我向你保证,我再也不犯了。”
“不行。”阿文说,“我没告诉你爸,黄老师要处分我。”
“我以后一定不犯了。求你。你要告我爸我爸会打断我的腿的。”
阿文说:“黄老师她……”
王颂毛说:“你要是不告我爸我给你五本软皮本。比白纸订的本子好多了。”
阿文说:“本子,关键是黄老师……”
开会大楼里叫春的猫黑耳朵:铸剑(15)
这时上课铃响了。这节课黄老师开会回来了,正襟危坐。大家都鸦雀无声。王颂毛时不时歪头瞥阿文一眼。阿文想,五本软皮本,比白纸订的本子好多了。我最喜爱的……写什么呢。对,我最喜爱的“黑耳朵”。阿文想起了复兴家那只黑耳朵全身雪白的小狗。
今天下午我要去看看。
似乎这一节课特别特别的长。外面的阳光在变幻着颜色,由银白而暗红。
终于,下课铃响了。
黄老师刚一出门,阿文便见王颂毛扛起书包夺门而出。阿文想,五本软皮本。先去告诉王颂毛家长,然后去要那只雪白的黑耳朵小狗。
王颂毛家离学校不远,阿文回家时顺路就可以去。王颂毛家在一条短胡同的最里头。阿文记得好像王颂毛说过,他家养着一只大黑狗。阿文想想有点后悔,忘了答应王颂毛,那样可以得到五本很漂亮的软皮本。真后悔。
阿文正战战兢兢向通往王颂毛家的小巷深处走时,四周静静的,有股凉凉的潮气。快到尽头那扇木栅栏门时,阿文看到一个挺小,很像王颂毛的男孩跑出来,从栅栏门空隙中往外看了一眼,然后说着“来了来了”地跑到一边去了。于是阿文感觉不妙,想转身逃掉。正在迟疑间,一匹很大的黑影由半掩的木栅栏门中跃出,如黑风一般向阿文卷来。
阿文几乎吓傻了。愣了一下,转身撒腿就跑。阿文所有的希望都交给两条腿了。快、快、快。但那狗已咆哮着冲过来,咬住阿文的裤腿。阿文使劲挣,闻到了股臭哄哄的味。
终于,阿文逃脱了。
小巷深处传来了一声王颂毛叫“黑虎黑虎”的声音。那条凶猛的黑狗虎视眈眈盯着阿文好一会儿,吼了两声,摇着尾巴回去了。
巷子里传出了王颂毛和他弟弟王歌毛无比欢乐的笑声。
第11章
阿文带着一股惊惶之感逃离王颂毛家的胡同。跑出很远很远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出气。
简直就像在梦里一样。黑色的大狗在不带色影的阴暗潮湿的巷道中匍匐出来,风一样飞旋过来。而自己抡圆了两腿却怎么跑也跑不掉。
怎么这么臭?阿文想。立刻觉得裤管上湿湿的,黏黏的。阿文低头的时候,一股更大的臭味罩住了他的脑袋。阿文发现右裤腿上粘了一摊又黄又湿又臭的屎。
一定是王颂毛家的狗在吃一摊屎的时候我开始往胡同里走的。阿文想。
回到家,爸问:“裤腿上怎么弄的?”
阿文本想悄悄躲过爸的目光,把裤子换掉。不想叫爸看到了。
阿文说:“狗,我放学走在街上的时候,一只狗蹿出来,咬了我一口。”
“别得狂犬病。”爸说。
阿文说:“爸没事。没咬着肉。它光咬我的裤子。
爸释然地说:“去换掉。”
“换了裤子去打瓶酱油。”
阿文应了一声,进了屋,进了屋,把门闩上,脱下了裤子。真臭,王颂毛,你等着吧,等着,看我不告诉你爸,让你爸揍死你才解恨。
想着这些,阿文换了裤子,拎了出来。爸站门口,说:“扔在地上,过会儿我给你洗洗。”
然后爸又说:“用肥皂使劲洗洗手。洗完手去打酱油。”
于是阿文去洗手。使劲洗。洗得手特别涩时才住手。爸给了钱,阿文攥着酱油瓶的细脖子,出了家门。
出门不久,阿文见爸不站在门口了,就转弯朝复兴家跑去。
此时太阳已西坠,西方漫空红霞。归鸟鸣叫着在阿文头顶掠去。阿文想,麻雀们回家吃饭。昨天复兴挨罚跪的地方摆了张矮圆桌。复兴妈,复兴和复红围在那儿吃饭。复兴爸不在。常听复兴说他爸是个大记者,要采访,写稿,总之总之很忙。
“是文文。来。”复兴妈不高,瘦瘦的黑黑的,穿着一件白衬衣。“一块吃。”
“大姨,不吃。”阿文说。
复兴正吱溜吱溜喝凉面。他用筷子夹了一口拌黄瓜,放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嚼,小黑脸上的眼睛一亮一亮地瞥着阿文。
阿文想起了复兴昨天挨罚时的样子。
“吃饭了吗?”复兴问。
“没。我爸让我打酱油。”
复兴说:“在我们家吃吧。”
阿文说:“不不不不。我还要去打酱油。”
“对了,复兴哥,我可以看看那只白毛黑耳朵小狗吗?”
复兴看着阿文,沉吟了一下,有点和谁生气似地说:“你问我妈。”
复红小嘴很脆地嚼着黄瓜,往左瞥瞥她哥往右瞥瞥她妈,又瞥瞥阿文。
复兴转脸看复兴妈。
复兴妈说:“那群小狗让我送人了,复兴整天不学习……”
没等他妈说完,复兴用铁汤匙在碗边很响地敲了一下,声音很轻地说:“谁呀……谁。”
复兴妈生气地把筷子一放,一拍大腿,说:“怎么,我说得对不?整天围着一群小脏狗乱转,不上课不上学,疯了?”
这时,里面后院隐隐传来大狗凄凉的叫声。
开会大楼里叫春的猫黑耳朵:铸剑(16)
复兴不说话,低头使劲扒饭。
复红用小嘴叼住一块黄瓜,吸到嘴里,瞥瞥这个瞥瞥那个,若无其事地嚼。
阿文想问:那只浑身雪白耳朵黑黑的小狗呢?阿文想如果问完这个我就跑掉。
阿文听到复兴妈说:“给王解放家了。这窝狗是他们家那只大黑狗的仔儿。”
阿文想,哪个王解放?
复兴妈看看阿文迷惑的样子说:“王解放的大儿子王颂毛可能是你的同学呢。”
“对对,对对。”一听王颂毛的名字,阿文内心现出了一片希望之光。
他说:“阿姨,复兴哥复红姐姐我走了,还要打酱油。不然小卖部关门了。”
“不在我家吃?”复兴妈说。
“不了不了。”说着阿文提着酱油瓶像晨鸟出林一样飞出了复兴家的小院。
晚上吃过晚饭,爸说:“该学习了。”阿文说:“对,爸爸,我该学习了。”然后便趴在桌上学习。屋里灯黄黄的,小虫们围着灯飞。一只蚊子哼哼着围着阿文脑袋转。
阿文学不下去。脑子中总想着那只浑身雪白俩耳朵黑黑的小狗,想着今下午在茅房王颂毛说:“大班长,求你别告诉我爸。别告诉他,求你。他会把我打死的。行吗?我给人五本软皮本,我爸从北京给我买的。”
复兴吃饭时说:你要那只小狗你问我妈。复兴妈说:复兴这些日子不务正业整天围着几只脏狗转。那只黑耳朵白狗我已送给王解放家了,他的大儿子王颂毛好像是你同学。
王颂毛,王颂毛,你让狗吃屎,再让狗咬我,我非告诉你爸。想着想着阿文又对自己说:
“唉,雪白雪白的黑耳朵小狗,你怎么在王颂毛家里。”
妈正就着屋里昏暗的灯光缝一颗扣子。爸坐在旁边默不做声地抽烟。
爸突然说:“文文,想什么呢?”
文文给吓了一跳。他说:
“爸,我,没想什么。”
“作业呢?”爸问。
“完成了。”
“我检查一下。”
于是文文从椅子上爬下来,捧起作业本,恭恭敬敬地递给了爸。然后望着青烟缭绕中爸爸灰蒙蒙的脸。
妈在低头钉扣子。
过一会儿,爸爸说:“好,今天作业比较好。”
爸爸好像很平静的样子,但阿文看得出,爸挺高兴。
爸说:“来,我教你除法。”
阿文现在刚学完加法,正开始学减法。爸说:“好孩子,要想有出息,就得多吃苦。”于是爸先教了阿文乘法,今天要教除法了。
爸说:“愿意学吗?”
阿文说:“愿意。”但心里咚咚乱跳。不知为什么,爸爸一辅导阿文,阿文就觉得心里慌慌的。
“好,过来。”爸把烟屁股掐了,扔在地上踩灭。然后用布满血丝的眼望望阿文:“不吃苦,没出息。”
阿文看着爸红红的眼睛,使劲点头。
于是爸开始讲了。
他先出了个乘法题。两位数乘一位数:15乘3。
阿文战战兢兢地做出来了。
爸说:“对了。别慌。”
阿文看看爸爸,又看看手中的铅笔和白纸上歪歪斜斜的算术式。
爸又给出了一道两位数乘两位数:15乘13。
阿文觉得脑袋大了。我是爸的希望。爸爸看着我的大脑袋就像是被禁在黑暗中的人看到一轮升起的太阳一样。我要上升上升,我要做出题来。
爸说:“看你挺紧张的。”
阿文不知道是为什么,每次爸辅导他,他都感觉紧张。
“别紧张。孩子,慢慢来。回忆,回忆。”爸尽量平静地说。然后又点上一支“大丰产”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