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顺着刮过来的纸钱抬头看到我在西边桥上撒纸钱的背影,不由怒发冲冠:“浑蛋,还嫌我不顺心?小三、结巴,给我把那个人扔到河里去。”
两个伙计从门里出来,扭头往桥上看时,几枚纸钱恰巧落到他们脸上。结巴胡乱抹着脸:“倒……倒……倒……霉。”老板怒喝:“知道倒霉还不快去?把他给我扔到河里!”
小三和结巴大步向桥上跑去,想把我抬起来扔到桥下。我死命护着香炉抱着桥栏杆,二人无奈之间对我又踢又打。旁边观看的孩童们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拍手大笑起来。小三情急之中夺了我手中的香炉,朝石桥上摔去,接着和结巴合力把我抱起来扔下石桥。香炉和我一前一后从高高的桥上滚下。
气喘吁吁的铁笛公主和金兰寻着香味向石桥跑来,香炉和我相继滚落到她们脚边停下,二人本能地闪开。金兰正要往石桥上跑,忽然注意到那个香炉,她仿佛意识到什么拿起香炉看着,又凑到鼻前闻了闻,疑惑地看着我满脸是血的样子。
铁笛公主也闻到了香味,不由大叫:“这是麒麟香的味道!”金兰不解地问:“你是谁?为什么有麒麟香?”我听出了她们的声音,嘴角动了动却说不出话。
铁笛公主着急地朝我踢了一脚:“没听见问你话吗?你怎么会有麒麟香?”半晌,我忍住眩晕,有气无力地:“二位公主,恕我不能……见礼了。”金兰和铁笛公主惊诧地互视一眼,又紧紧盯住我。
“你……是谁?”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公主?”
我艰难地嘶声道:“眼睛瞎了,耳朵会……很灵,我听得出你们的声音,我……是林一若。”说完又晕过去。
金兰惊诧地说:“大哥?不,不,不会的,你不是!”
铁笛公主绝望地:“除了他,在南京谁能一下子听出我的声音?林一若,我知道是你了,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眼睛怎么了?”
金兰愣怔地看着,半晌终于认出我来,一把抱住我,恸哭失声:“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害成这样?”我在金兰的怀里昏迷不醒,郭苍子一脸不悦地走过来。
“公主,请注意你的……身份。”郭苍子低声对金兰说,然后又问铁笛公主,“这是谁?怎么落魄到如此境地?”铁笛公主哭道:“他是……林一若……”
郭苍子惊讶地:“恩公?他怎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铁笛公主哭着从金兰手里把我抱过去:“别脏了你的衣裳,今天是你大喜的吉利日子,驸马会不高兴的。”
金兰哭道:“他是我大哥!是我的亲人,我不怕不吉利。”铁笛公主说:“他也是我的亲人,在蒙古发生了许多事,他是我哥哥那都的结拜安答,也就是我的大哥,父汗还赐了他蒙古名字叫恩克夫,就是你们汉人的和平之子的意思。”
郭苍子看着我满脸的鲜血,惊慌地道:“恩公他……是不是快要死了?快去找先生看病,别在这里耽搁。”铁笛公主和金兰猛地清醒,二人合力将我扶起来。
我的心里还算清醒,只是头晕得无力支撑身体,我用尽全身力气甩开她们,可是走了没有两步就摇晃着摔倒。金兰和铁笛公主刚要跑过来扶我,我突然爬起来抬头面朝二人,又把头低下去:“二位公主,我……我给你们……磕头了……”
金兰看着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泪水夺眶而出,哭着扑通跪在我的对面:“大哥,你怎么了?你怎么可以给我下跪?你是我的大哥啊!”
“我给你……跪下,是想求你……一件事。”
金兰紧紧攥住我的手摇晃:“大哥,你说,千件万件我也答应!”
我悲壮地道:“求求你……救救我,千万……别让我……死……”
金兰一声哀嚎:“大哥,有我在,你不会死的,不会啊!”
我突然脆弱地啜泣起来:“我不能死,我还没有找到……莲衣的……坟墓。”
金兰陡地愣住:“莲衣姐姐?她……死了?”
我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喘息着颤声说:“念在我们……相交一场,求求你,满足我这个心愿,我……我……我不行了……”
我说完最后一个字,大脑一阵痛快的空明,仰面向后倒去……
第十五部分:前生和莲衣的欢愉竹林木屋
几天后,我在那位老先生家的床上醒来,他告诉我昨天以前两位公主一直在照顾我。金兰从铁笛那里知道了我在蒙古的事,从而也明白柯桐所报的功劳纯属虚假,铁笛也知道了掬霞坊被烧和重建的事,不再恨我对她的“欺骗”。
两位公主在老先生的劝解下终于明白了我的心思,明白我要找到莲衣的决心,因为这是我活下去的惟一理由。我醒来后辞别了一脸期许的老先生,费尽千辛万苦又回到了竹林木屋。
起风了,木屋的门窗全部打开,风把它们吹得来回开合。
一弯弦月下,我在屋前把莲衣留下的十八支洞箫绑到竹竿上,拿起燃放熏香的香炉,一步步试探着走向木屋侧面的木梯。我费力地向上攀登,屋顶上面的风很大,竹竿、竹笛、熏香以及我的长发和孝衣猎猎飘摇。
我侧耳聆听,仿佛要听到莲衣在天堂里说话的声音,我脸上的表情肃穆而专注,抑或还有些孩童般的天真。除了风声,我的耳畔什么也没有。
莲衣,你不想我吗?为什么不给一点暗示,让我向你而去?莲衣,你在远方吗?远方是哪里?远方是你活着的地方,还是埋着你的香魂的地方?它是地狱还是天堂?
你是世上最美丽的姑娘,如果你还活着,你身边一定有永远都开不败的莲花。
你是世上最善良的姑娘,如果你不在人世,你的灵魂应该被天堂收藏。
可是,天堂又在哪里呢?以前,你就在我的心里,我的心是你的天堂,可是现在,我的心纵然变成一整座埋藏天堂的坟墓,在里面也找不到你的踪影。
无论怎么样,我要找到你,因为我觉得你也一直在等我。
如果你活着,我就站在你的身边微笑。如果你死了,我就躺在你身边同眠。
莲衣,如果你真的有灵,就请你出来在我头顶这片天空上走一走,其实不用走多远,你刚一迈动脚步,我便能在这繁杂喧嚣的天籁间,听到你手上那枚银铃的歌声。
我迎着大风怀想,胸膛剧烈起伏,泪水夺眶而出,最后向天地张开双臂:“莲衣,出来吧,出来和你的一若相会。莲衣,出来吧,出来和你的爱人相会,出来啊——”
夜风呼号,竹声如涛,却无人作答。
我准备踏遍南京的山山水水来找莲衣,而在远方路途上的莲衣却经历着生死的折磨和考验。
林蝈蝈赶着马车在驿道上走着,素儿突然撩开帐帘一声大叫:“蝈蝈,停下,小姐……又昏过去了。”林蝈蝈急忙勒马,跳下车跑向车尾往轿里看去,只见嘴角有一缕血丝的莲衣躺在素儿怀里昏迷不醒,手上还攥着做了一半的香囊。
林蝈蝈轻轻拿出莲衣手里的香囊:“这都晕好几次了,离家越近越出事。”素儿伤心地说:“这一来一回的路上,她就靠一口气撑着了。这些天你总说快到家快到家的,她特别兴奋,怕到了南京做不够一百个,只要我一睁眼,就见她又剪又裁的,手都铰破了。”
林蝈蝈无奈地:“要不缓几天找个先生看看,药吃完了。”
素儿苦着脸:“你看着办吧,我怕她撑不住。”
林蝈蝈沉吟半晌,最后咬牙道:“还是走吧,加把劲。见不到少爷,她不会出事的;等见到少爷,什么事也就没有了。”素儿担心地问:“行吗?”
林蝈蝈:“不行也得行,荒郊野外上哪儿找先生?”
“还有几天?”
“最多七八天。”
“那就快点。”
林蝈蝈没说话,从车尾跑到前面挥鞭向马背抽去。林蝈蝈的鞭声从来没有如此响亮过,马车突然快速前进,他情急中竟忘了上车,撒开腿跟着马车向前跑去……
我捧着燃放熏香的香炉,肩上扛着挂满洞箫的竹竿走在楠溪边,楠溪已经冰封,可我脑海中是和莲衣捉鱼时的情景……
我疲惫地坐在栖霞山的凉亭上,想到自己和莲衣关于那朵奇花的对话,不由悲戚而笑。我希望在这儿能遇到莲衣,因为这里很高,在南京这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在山野间不知道摔倒又爬起多少次,我先前那身雪白的衣衫肯定已成黑灰色且破烂不堪,只是不知道我满头的黑发是否已经花白,脸上的污垢是不是还能让莲衣抚摸出相貌……
我料到我的发间已经落满了灰尘,只是不记得把鞋子丢落到了哪里,我褴褛的衣衫和赤裸的双脚,不知吸引了多少人怪异和狐疑的目光,而我飘散的长发在风中就宛若一面黑色而破烂不堪的旗帜,上面书写着我和莲衣的名字……
在我的印象中,寒暑是那么慵懒地搏斗过之后才慢吞吞交替,而在我全然黑暗的世界里,它的交替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不管过去多少年,只要我一天没有找到莲衣的坟墓,我便不在乎它是七月流火还是腊月的寒冰……
第十五部分:前生和莲衣的欢愉怪异的轮廓
下雪了,这是秦淮河边百年不遇的大雪。
我捧着已经没有熏香烟雾的香炉,肩上扛着挂满洞箫的竹竿,赤脚踉跄在河边。大团的雪花夹杂着碎石一样的冰粒,打疼了我的脸颊。我仰头快意地享受着来自天堂的问候和疼痛。我想问雪花,在天堂是否见过一个美丽的双目失明的姑娘,是否见过一个会吹《鹧鸪飞兮》的仙女。她的名字叫莲衣。我的莲衣!
我长久地仰头面对天空,落在脸上的雪融化成水。这说明我的身体还是热的,我的胸膛里还有一颗滚烫的心。
我用力瞪着两个形同空洞的眼窝,我想看到一片片雪花从天堂向我飘近;我用力呼吸,想闻到雪花是否带着莲衣身上的气息。
我无法看到,我无法闻到。我只能听到雪花划过空气时的呻吟。
天堂没有回音,天堂用疼痛打痛我的脸,折磨我的内心。
也许是我快要冻僵了,香炉从我的手上颓然掉落,几乎同时,我愤怒了:“雪啊,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既然从天堂来,就应该见过我的莲衣。你说啊?回答我,回答我——”我在暴怒中举起挂满洞箫的竹竿,向天空不知疲惫地戳去。我希望能用这根短短的竹竿把天捅漏,让天上的雪凝成一座山瞬间砸下,将我掩埋。
“我原以为在这炉熏香没有燃完之前能见到莲衣,苍天无情,大地无义,连你也是个骗局,你既然不是从天堂来,我就把你砸碎,我即使不能把你砸碎,也要用双脚把你踩踏回地狱——”我突然狠狠地跺着脚,然后像疯子一样在积雪中奔跑起来。
我的身影渐渐陷在漫天大雪里,并且在奔跑中踉跄着跌倒在河边。一口鲜红的血喷在雪白的积雪中,挣扎了几下昏迷过去。
只是瞬间,我和挂满洞箫的竹竿被大雪掩盖成一个怪异的轮廓……
就像冥冥中的安排,也像为我陡然响起了丧钟,就在我昏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