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擦燃的火柴,照亮了很小一块区域,俩人却觉得两颗心骤然靠近了。
“你哥哥在哪个部队?”
“十师二十旅,阵亡通知书上说是去年九月份阵亡的。”
徐永晋手一抖,好一阵子才重新将自己嘴边香烟点燃。
“你也知道十师二十旅?我哥哥说他们部队是英雄部队,出了不少战斗英雄呢!”
“我自然知道。高上将的起家部队嘛,谁不知道?”徐永晋苦涩的笑笑。
徐永晋自然知道二十旅,作为建军后最大的一次惨败,二十旅被牢牢的钉在了军史耻辱柱上,整个旅被敌人全歼,这样的事情什么时候发生过?国内的报纸自然避而不谈,仿佛二十旅从来都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可这事情毕竟还是发生了,国内不知道,在美索不达米亚的远征军中,二十旅的教训却是各级将领时刻用来提醒下级的。当然,为了避讳,大家不说二十旅被全歼,而是说二十旅遭受了“严重损失”,严重到什么程度?这就不能深问了。
徐永晋明白,既然阵亡通知书是在去年九月份才寄回女孩家的,他的哥哥肯定不是在战场上英勇作战牺牲,而是在被俘后,遭受了非人的折磨,被摧残致死。当时二十旅被俘人数可不少,最后能活着回到祖国怀抱的,只有几百人,其他的都死在了战俘营,女孩的哥哥就属于大多数不幸者中一员。作为中国军人,让敌人俘虏了,这是很丢面子的事情,幸好女孩哥哥死了,他要活着,回到国内会有无穷无尽的审查等候着他,也许发疯也说不定。
“大哥您是哪支部队的?”
看着女孩好奇的目光,徐永晋犹豫半天,低声道:“三十八团,十师十九旅三十八团。”
“铁血青年团!?”
“你也知道我们团?”
“我知道,我们班里同学都知道!美索不达米亚之狼嘛,不少男同学都说以后参军就要到铁血青年团当兵呢!”小女孩看着徐永晋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徐永晋不能不怀疑,自己管铁血青年团叫成“铁血白痴团”是否有些过分,美索不达米亚之狼,在外号居然连国内一个小女孩也知道!
徐永晋稍稍挪了下屁股,挺了挺腰,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比较高大些。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迷惑地问道:“三十八团也是属于十师部队?”
徐永晋有些哭笑不得,中国军队各部队番号都很有序的,一般人从番号上就能推断出这支部队隶属于哪个上级部队,亏这个小姑娘哥哥还上过军校,看起来是个军官,她居然对部队如此不熟悉!
“我们团隶属于十九旅,而十师下有两个旅,十九旅、二十旅,我跟你牺牲的哥哥都是在十师当兵的。”
“你们铁血青年团不是很厉害吗?战报上说只要有美索不达米亚之狼在,不管是土耳其人,奥地利人,还是德意志人,他们只有望风而逃的份,可是去年九月二十旅伤亡那么大,你们为什么不去救援?”
徐永晋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心问道:“你怎么知道二十旅伤亡很大?”
女孩黯然道:“我们那里有不少人都在二十旅当兵,去年年底,大家几乎在同时接到了阵亡通知书,当时街上到处都是哭声,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连做法师的道人请都请不到。”
徐永晋无言以对,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告诉小姑娘关于二十旅的事情。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小姑娘,为了救二十旅,不光三十八团,连十九旅、外籍兵团第一、二师也差点葬送在库特——艾马赖战役中,付出了那么大代价,还是没有将二十旅解救出来,这对一名参与了解围战役的军人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周围那么多人,很明显,库特——艾马赖战役属于战争盲点,没有一份战报会讲述这个大败仗,徐永晋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将真实情况告诉小姑娘,他也害怕小姑娘无法接受自己哥哥不是像个英勇的战士,牺牲在沙场,而是作为俘虏,屈辱的死去。
女孩等了一会儿,见徐永晋低着头没吭声,侧过脸看着外面倒退着的农田,有如梦吟般缓缓说着:“我爸死的早,在我印象中,哥哥是天底下最疼爱我的人,他比我大了八岁,从小哥哥就让着我,喜欢的玩具,只是一个眼神,话也不用说,他就会给我。其他男孩子欺负我,只要哥哥知道,他一定会去将欺负我的人打的头破血流,为此别人没少到我家告状,每告一次状,妈妈都会狠狠揍哥哥一顿,可是下次哥哥还会帮我出头。我读书后,家里穷,哥哥高中毕业后,虽然成绩很好,可他却读不起名牌大学,只能上不光不收学费,还每个月按时发补贴的军校,从此我只见过哥哥几次面,每次从军校回来,哥哥都会带些小首饰或者吃的送给我。军校毕业后,哥哥被分配到十师二十旅担任见习排长,去部队前,哥哥回家探亲,他很高兴说十师有着悠久传统,属于主力中的主力,是王牌部队,能到十师去,以后升官就比别人快了一大截,一般人削尖了脑袋想进也进不去,没想到没有门路的哥哥居然能分配到十师去,当时他很开心,还喝了不少酒,喝得醉醺醺的,说着酒话,说是等他当名少校了,到时候就有足够的薪水好帮我置办嫁妆……”
小姑娘声音越来越低,徐永晋偷偷瞟了一眼,却见小姑娘眼中分明饱含着晶莹的泪珠。
“哥哥到十师没多少日子,战争就爆发了,哥哥的部队作为王牌军,是远征军第一批到达战场去的部队,妈妈每天都在家里烧香,保佑哥哥平安回来,我当时年纪还小,听同学们说战争是为了解救全世界被奴役的民族,中国军队是不可战胜的武装,不管面对任何敌人,只要中国军队一出去,他们马上会跟夏天的积雪一样,迅速融化。战争很快就会结束,那些作战的将士给国家赚来无数的荣耀,他们将骑着雪白的大马,在街上走过,接受人们欢呼。我是多么期盼哥哥在战场上能多杀敌人,作为一名英雄凯旋啊!每次哥哥给家里来信,我都会回信,鼓励哥哥多杀敌人,可是没多久,哥哥就不来信了,你知道哥哥为什么不来信吗?”
女孩回头看着徐永晋。徐永晋自然知道他哥哥为什么不来信,整个二十旅在克泰齐丰被土耳其的第三集团军、第六集团军、克雷斯指挥的同盟国混编军包围,最后弹尽粮绝,为了避免更大牺牲,向同盟国军队投降了。女孩的哥哥进了俘虏营,就算写信,土耳其人也愿意将信件交给中国,他的信也寄不回国内——军方邮件检查局是决不允许任何有损民心的信件回到国内的,为此连没写什么内容的徐永晋,都差点被军方邮件检查局作为危险人物名单一员,提交给宪兵队,让宪兵队把他请去喝茶聊天。小姑娘哥哥的信要是邮寄回国,“世界上最英勇顽强的中国军人,成了欧洲病夫俘虏”,想想这样的话吧,这可是军队上层无法承受的。
“等啊等,终于,等来了哥哥消息,可这不是不是我期待的消息,我不要哥哥战死,我只要哥哥平安回来!”小姑娘终于哭出声来了,呜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徐永晋从挎包里取出一块手帕,默默递给了女孩。抬起手想抽烟,这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烟已经抽到尽头,连余烬烧到手指,他刚才也没发觉。再抽出一根烟,徐永晋点燃后,皱着眉头狠狠吸了一大口,觉得自己眼角有些湿润了。
“哥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可他却牺牲在国外,连遗体也没留下来,我恨这场战争,要是没有战争,我哥哥也不会牺牲……”
徐永晋想安慰小姑娘,却不知应该怎么说。回想一下,如果自己战死在沙场,家中的父母、姐姐又会怎样?他们是否跟这个小姑娘一样,好象天塌下来了?答案让徐永晋感到很恐怖,父亲也许很坚强,母亲是一定无法承受这个打击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光想想,徐永晋都为母亲担心。
“你母亲呢?”
“我妈受不了打击,前些日子过逝了……”
女孩一哭,徐永晋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半坐起身子,伸出手想拍拍女孩肩膀,又想起男女有别,伸出的手僵在半道上,看着周围人很是奇怪看着自己,好象自己把人家小姑娘欺负哭了,徐永晋涨红了脸,结结巴巴抱歉道:“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
哭了一会儿,女孩止住哭声,拿起手帕擦了下眼泪,这才发觉手中的手帕是对面军人的,不好意思还给徐永晋:“对不起,把大哥您手帕弄脏了。”
“没关系,这没什么。对您母亲的故去,我很抱歉。”
“算了,已经发生的事情,想挽回已经不可能了。”
“那么以后你只能一个人生活了?”
女孩默然点了点头,抬起脸看着徐永晋:“我这次到部队领取我哥遗物,完后回家让我哥永远陪着妈妈。”说着女孩眼圈一红,徐永晋连忙将刚接过来手帕又递过去,女孩摇了摇手,深吸一口气:“你们十师不是主力中的主力,是王牌部队吗?三十八团威名更是家喻户晓,美索不达米亚之狼,不懂事的小孩都知道。二十旅伤亡那么大,你们又再干什么?为什么不帮忙?”
“我们?我们三十八团也打的很艰苦……当时部队被占有压倒性优势的敌人围困,部队伤亡很大,许多连队打的只剩下几个人,对不起,没有帮助二十旅,我感到很遗憾……”徐永晋支支吾吾替三十八团辩解着,可看着面前脸上还带了泪痕的小姑娘,所有的辩解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徐永晋越说声音越低,鬓间蹦出了豆大的汗珠,好象女孩哥哥死全是因为他们三十八团支援不力,他就是没有将二十旅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罪犯,无力地说道:“对你哥哥的死,很抱歉,我们没有做出更大的努力,实在是抱歉。”
刚才徐永晋可以指着鼻子痛骂那些什么也没做,却高谈阔论的看客。如果说,战争是为了保护这些看客可以在安全的大后方,不用面对前线将士鲜血,大谈特谈什么共和国需要战争,要输出民主、自由、人权,帮那些殖民地百姓获得主权,徐永晋是会竭力反对这样的战争,哪怕敌人入侵中国,将这些看客全杀光了,他也不会动半点同情心。指责起那些看客,徐永晋大可理直气壮,哪怕言语不合,双方大打出手,徐永晋也不害怕——一群没见过血的看客,如何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战士的对手?可是,言辞尖锐的徐永晋面对柔弱的女孩,他却不会说话了,徐永晋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将所有一切老老实实告诉小姑娘?连死亡都不怕,却害怕女孩的眼泪,这实在有损他硬汉形象。
“你们铁血青年团不是天下无敌,是美索不达米亚之狼,任何敌人都不敢跟你们对阵吗?你们又怎么可能被欧洲病夫围困,无法帮助我哥哥他们部队?二十旅真的损失很惨啊!”
如果地上有条裂缝,徐永晋恨不得马上钻进去。挺直的腰板早已软了下来,再也挺不起来了。“什么铁血青年团?什么美索不达米亚之狼?假的,这些全他妈是假的!我们是铁血白痴团,是一群害怕看不到明天太阳升起的软蛋!”徐永晋在心底无言的呐喊着,可这话他却说不出口,就是说出来了,谁又会相信?
“你们本来有机会帮助二十旅的是不是?大哥你说啊……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