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徐永晋不由愣住。
已经敞开的房门被人推的更开,一个头戴伞兵盔的军人走了进来。徐永晋看清来人,惊喜叫道:“钟主任?!”
来的是伞兵团政治部主任钟涛中校,从降落后,徐永晋见到军衔最高者,不过是一个少尉,他还以为团部军官要么被打死,要么叫飞机丢到英吉利海峡去了,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政治部主任!不过一天时间,徐永晋却觉得分离的时间长的足以让他当上爷爷,兴奋下,徐永晋忘记了自己的伤势,一骨碌从担架上跳了下去,想要以西方拥抱礼来表达自己对主任的热情。刚跳到地上,腿肚子一软,人斜着朝一边摔倒,旁边的李海保与皮龙诺慌忙将他搀扶住,这才没让徐永晋更加狼狈。
“团长,躺着吧,您先躺着。”李海保成了勤务兵,在一旁劝道。
钟涛急跑上来,帮助李海保和皮龙诺,把徐永晋再抬到担架上。躺在担架上,徐永晋握着钟淘的手,还未说话,眼角先湿润了,可他强忍着,不让眼眶里的雾气聚集起来,流淌下去:“老伙计,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这才多少时辰,没想到又在这里见面了!”
钟涛看着徐永晋腿上用绷带固定的木板:“团长,您的腿……”
“咳,没什么,不过是着路时崴了一下。倒是这里,”徐永晋指了指肚子,很是轻松,就像在聊一个跟自己没任何关系的人:“让鬼子子弹咬了一下,奶奶的,别说动了,就是不动也难受的紧。”
钟涛摘下军帽,满是内疚低下头,痛苦道:“对不起,我们赶到的太晚了。”
“这不怪你们,决策太仓促,弟兄们直到出征前才大致看过这里地图,飞机再满天放了羊,大家只能各自为战了。”徐永晋拍了拍钟涛手臂,很是理解别人的难处:“别看我在基地时是个团长,真落下来,也就当了个大班长。对了,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我啊?”钟涛笑笑,将自己降落后的经历告诉了徐永晋。
和徐永晋一样,钟涛一落地,就成了孤家寡人,比徐永晋好的是,他的附近并没有德国人,可方圆五百米内,也看不到一个伞兵团战士——他被吊在树上了。
挂在树上的钟涛可以听到并不遥远的地方,枪声响成一条线,也可以听到敌人的狂呼乱叫,敌人距离他并不远,他也无法呼唤战士过来帮助,只好一个人想办法,慢慢的从窝囊境地里解脱出来。好不容易离开了挂着他的树,站在土地上,钟涛大有再世为人之感。
白天钟涛运气比徐永晋要好,徐永晋当了个步兵班长,而钟涛搜罗到的伞兵可以组成一个伞兵排——加上钟涛自己,一共二十七人。——这些人中,还有报务人员与一部无线电台。
“无线电台?!”徐永晋呼吸急促起来,两眼放光看着钟涛:“和总部联系过没有?”
“怎么联系啊?电台摔坏了。那个报务兵鼻子都哭红了,啥问题也解决不了。”
“是这样。”
三个字,尽显徐永晋的失望。
没有电台,他无法告之总部自己在什么地方,无法请求空中支援,也无法让登陆部队朝他这里靠拢。没有电台,他就是哑巴、瞎子、聋子,可这么重要的电台,演练中什么问题都没有,一投入作战,却摔坏了,时也?命也?运也?
晚上,钟涛率领的那支小分队就在距离这里并不遥远的北面,说起来,游击队将徐永晋解救出来时,钟涛他们距离徐永晋最多也就五公里,可他们却彼此谁都不知道对方在哪里。徐永晋指挥游击队南下进攻加波河上要点,而钟涛也带着小分队穿山越岭,南下去和大部队会合,这才有了两人在这里见面的场面。
听完了钟涛简短的介绍,徐永晋长吁口气:“你来了正好,我正发愁人手不够,既然来了,让你带来的那些人马上进入阵地。坚决把敌人挡在外面!”
“不,团长,我们应该马上转移,转移!”
徐永晋眼睛突然瞪大:“为什么!?你知道这里有多重要吗?你知道丢了这里,登陆部队要付出多大代价才能过河?!”
“团长,我相信这里很重要,可我们在过来路上,遭遇了德军二十六师主力,德二十六师正急速赶过来。为此,我们绕了不少路才在他们到来前赶到这里。”
“我知道,我们就是赶跑了二十六师先头部队才占领了这里!”
“团长您知道敌人有多少?”钟涛显然不相信徐永晋已经正确的理解了敌情的严重程度:“满山沟的敌人,漫山遍野!行军队列中还有山野炮!那可是野战军,你这里的人我看过,就算加上我带来这些人,在敌人优势火力下,那也撑不了多久!在这里和敌人拼命,这是亏本买卖!”
“亏不亏本,用不着你告诉我。我只知道这里对战争走向,起着致关重要意义!”
“致关重要?敌人先头部队在哪里?”
“先头部队大部已经过河,去耶尔阻击我登陆部队。”
“这就对了,你认为那些先头部队能抵挡住我登陆部队进攻吗?不能!他们必然溃退,我不知道先头部队规模多大,可从白天对我伞兵团攻击看,那支部队规模肯定不是你我手中这点人能对付的!正面二十六师主力进攻,屁股后面敌人再包抄一家伙,老徐,你就是哪咤,那也照顾不过来!”
徐永晋对政治部主任如此畏惧敌人,大为不屑:“老伙计,你怕个啥?白天,我指挥着一个班的战士,就赶朝一个营的德军进攻,而且还炸了那座桥!看看!就是窗外那座桥!九个人!把敌人打个屁滚尿流,还炸了他们南下桥梁!现在,我们手中有着几百人马,你还怕敌人?”
“几百?”
“一百多,有枪有炮,弹药也够,至少不会少了留给自己的。”
“中士,他们在说什么?”李海保并没有将徐永晋和钟涛的对话翻译给皮龙诺听,可两人很不友善的语气却让皮龙诺有种很不祥的预感。
李海保当然不能把实话转告给皮龙诺,淡淡道:“哦,没有什么,我们的领导喜欢用这种语气探讨军事问题。”
钟涛不知道徐永晋白天是如何炸了那座桥的,既然徐永晋说以九个人干出这么大动静,相信团长还不会为此说谎,当然,吹牛的成分也是有点的,为了团长脸面,他当然不能为了这些较真。可该说的话,他还是要说。
“我说团长,您是高级指挥员,不是列兵!您该为我们这个团体负责。”
“正因为我是团长,我才要为这次行动负责,才要让部队在这里固守。”徐永晋重重捶击着担架,简直是在咆哮:“听明白没有?固守!为了战役胜利,人在阵地在的固守!连法国人都敢于付出牺牲,难道我们中国人就是怕死鬼?!”
徐永晋和钟涛两人眼睛眨都不眨,对视良久,钟涛整个人像是垮了,默默将军帽戴上,朝徐永晋行个军礼:“明白了,我马上带领战士进入阵地。”
“祝你好运,主任……对了,把这个拿去。”
钟涛接过徐永晋递过来的手榴弹,狐疑地看着团长。
“这是刚才战斗中,我问战士讨来的,现在想明白啦,你们比我更需要它,只要敌人上来,有这家伙给我帮忙就够了。”徐永晋掏出上了膛的手枪,搁在胸前冲钟涛一乐。
钟涛看着那支上了油锃亮的手枪,良久方才苦涩地说:“请放心,只要我活着,没一个鬼子能进这扇门!”
窗外红光一闪,耳旁炸起一声惊雷,想是地震突来,大地与房子上下颠簸,刺鼻的黑色烟雾从打开的窗户弥漫进来,屋里的所有人不由一愣,瞬间清醒过来,站着的人朝外面冲去。
“团长,敌人上来了,您自己保重!”
话音还在,人已经冲了出去,只有房门还在吱呀吱呀晃动着。
“自己保重?自己保重。自己保重!”徐永晋喃喃自语,脸上表情连着变动几次。看着从敞开的窗户里飘进来的硝烟正在渐渐变淡,徐永晋相信在一段时间内,这里将不会有人进来,或许有些人他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了。
炮声隆隆,接着传来清脆的步枪射击声,从枪声可以分辨出,那是一八七五式步枪的射击声,接着就是机枪很有节奏的突突声。徐永晋将从法国百姓家征用来的枕头垫高点,半坐着看着窗户外,窗外一道道红光在黑暗中掠过,子弹在近处划过的啾啾声听起来就像随时可能钻进徐永晋的肉体里,给他钻几个小眼,甚至将身体撕裂。也真的有子弹从打开的窗口钻进来,子弹打在石壁上,发出金属撞击的刺耳声,火星四溅。徐永晋却全当它们不存在,眼睛眨也不眨,只是望着外面。
“东风一吹郎船开,手拿金壶把酒筛……南山顶上一株茶,阳鸟未啼先发芽,今年姐妹双双采,明年姐妹摘谁家。”
外面枪炮震耳,屋里徐永晋却在轻轻哼唱着他熟悉的,或者忘了歌词的渔歌采茶调,手指还有节奏地敲打着担架。他现在是重伤员,没有医生给他治疗,他也无法到战壕里和战士们一起抵抗敌人的进攻,外面一交上火,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也只能在这里等待命运之神的宣判。嘴里哼着歌曲,头脑里却空灵的就像没有月亮的庐山冬夜。
一声巨响,炮弹在徐永晋呆着的房子附近爆炸,气浪将窗帘掀得剧烈摇摆。这并没有影响徐永晋继续哼民间小调,虽然炮弹掠空声已经明白的告诉了徐永晋,这颗炮弹是从什么地方打过来的。
炮弹是从加波河南岸打过来的,从声音上分辨,那颗炮弹并非远征军重炮炮口出来,也不是迫击炮,那是一种小口径,短身管火炮发射出来的炮弹。或者说的更准确,那颗炮弹来自LKII型突击战车上的火炮,当然是德军装备的战车。
战车出现在这里,表明德军山地营对登陆部队的反扑,以失败宣告结束,他们来了,那么登陆的主力部队也将很快抵达这里,而这里现在却控制在徐永晋手中,这当然是好事。不好的是:固守阵地的部队将受到拥有绝对优势的德军两面夹击。
这时候已经谈不上韬略了,套用一句徐永晋转告给皮龙诺的中国古话,现在是狭路相逢勇者胜!要有为了胜利,哪怕全部牺牲也无所顾忌的勇气。
问题是:付出牺牲了,是否真的就能坚持到主力部队的到来?对这个问题,徐永晋没有答案,他只能抱着岂能尽如人意,但求问心无愧的心态了。
战斗没打多少时间,徐永晋就感到最悲观——事实上也是可能性最大——的结局即将到来,敌人的炮弹越来越接近这里,德军机枪几乎贴着窗口扫射,游击队与伞兵团的还击火力却越来越弱,尤其是桥头那边,那里传来一连串爆炸后,布置在那的两挺机枪就停止了射击。
耳朵里都是大呼小叫的德国话,让人怀疑是否战斗已经结束了,可就在这所民居周围,却还有单调的步枪射击声,虽然很微弱,只是零星的响着,但他的人还在抵抗!
凄厉的尖啸,“轰!”地一声,碎石与泥土从窗口飞了进来,接着是更多的爆炸,徐永晋眼中最后的一幕,是一道白光闪过,他的耳朵里嗡地一声,接着世界进入绝对的黑暗。
第五十四章(终章) Pax Sinica
1.
巴黎,晴空万里。塞纳河从东南往西北,有如一条玉带进入城区,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