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落在阵地前面,将泥土掀上天空。徐永晋抬起头,见迪迪在迫击炮弹爆炸时敏捷地卧倒,现在正跳起来打算跃进战壕。
“好样的!快,快回来!……”徐永晋挥着手急切地叫着,话没说完,嘴张的老大,说不下去了。站起来的迪迪仿佛被人用大锤狠狠地锤了几下,胸前突然出现几朵红色的小花朵,人定了一下一个前扑倒在战壕前。“迪迪!”徐永晋眼珠子都红了,用变调的声音高喊一声,不顾外面横飞的弹片,抛弃步枪猛地跳出战壕,急打着滚翻到迪迪身边。手轻轻枕起迪迪头部,迪迪身上渗出的鲜血将他衣角浸湿了。“迪迪!你没事吧?天哪,你小子可别吓唬我,我们才刚上战场啊。”
迪迪面色苍白,嘴唇发灰,前额出现豆大的汗珠,手抚在胸前,失神的眼睛望着前面,眼神涣散了。呛出两口血,迪迪哆嗦着喃喃说道:“他们打中我了,该死的,这帮杂种打中我了!”
“迪迪!我是永晋啊,你听到了吗?看到我了吗?”徐永晋腾出一只手,在迪迪眼前晃了晃,见迪迪眼珠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慌了神,朝后面哭咽着吼道:“担架!快上来担架!迪迪负伤了!”
土耳其人阵地那边不停地飞过来迫击炮弹,三十八团的炮兵因为没有准确的目标指引,对土耳其人炮火压制效果很差,战壕周围到处是泥土、石头混合着硝烟腾空而起,怪啸着的弹片带着死神的狞笑寻找着任何血肉之躯,该回来的都回来了,没回来的现在都倒在外面。
轰的一声,一发迫击炮弹落在徐永晋和迪迪身前不远的地方,徐永晋伏下身,死死地将迪迪保护在自己怀中,任凭泥土石块噗噗打在自己身上。一串机枪子弹从徐永晋后背上掠过,后背军服都仿佛要被撕裂了。随着爆炸升起的烟雾,从战壕里跃出一人,飞快地奔到徐永晋身边。
“怎么了?……迪迪负伤了?!”五连连长王江林上尉出现在徐永晋身旁,拉着徐永晋问道。一低头,见徐永晋怀中的战士是迪迪,他身下的衣服被鲜血染红了,眼睛紧闭,呼吸急促。
“连长,迪迪被敌人机枪打中了。”
“机枪掩护!……快!跟我把他拖回去!”王江林顾不得多说,朝后面战壕喊了一声,扯了把徐永晋,一手架过迪迪肩膀就要往战壕里拖。没了主意的徐永晋见连长架起迪迪一边肩膀,连忙学连长的样子架起迪迪另外一边肩膀,俩人在后面机枪掩体中火力掩护下,猫着腰拼命将迪迪往战壕拖。脑袋耷拉下来的迪迪,身子死沉死沉,俩人拖的十分费力,只是这时候不卖命也不成,土耳其人炮弹还不停地飞了过来,要是慢一点,恐怕自己就要和迪迪一起交代在这儿了。
徐永晋感觉土耳其人所有的炮弹都瞄准了自己,炮弹就追着自己在炸,每一股爆炸形成的气浪都要将他掀翻在地,脚早就酸软无力了,可他还咬牙坚持着,奔跑中连防毒面具什么时候掉了他都没注意到。终于,在一串机枪子弹从头顶掠过时,徐永晋和连长一起将迪迪拖进了战壕。
第十三章
“……一班亡一人,伤一人;二班伤三人;三班伤一人;排部亡一人。伤亡名单如下……”漆黑的夜空下,五连三排排长在战壕中小声对连长汇报下午战斗伤亡情况。
“唉,我们连还好,像你们排亡两人,伤五人。全连也不过亡七人,伤十九人。隔壁四连就惨了,他们连冲的时候跑的太远,人家炮火一轰,整个连出击的只回来了五成,还多数带了伤,其他人都交代在路上了。这仗要这样打,我们可坚持不了几天。”王江林上尉愁眉不展,小声道。
“是啊,这场战争和我们印象中的菲律宾战争、漠北战争完全不同了,说是这里老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可百姓都在什么地方?带路的向导找不到,抬担架的也找不到,人生地不熟,加上我们初次参加战斗,伤亡大一些是可以理解的。……唉,要是有百姓帮忙就好了!四连赵连长现在如何了?他这么大的伤亡,团长恐怕不会放过他。”
王江林挥了挥手,轻叹一声:“有什么放过放不过的?赵连长在敌人第一轮轰击时就被炸死了,不然他们连也不会为了替连长报仇跑的那么远,最后想回都回不来。他们连军官在战斗中打的没几个了,要追究责任也无从追起。”
“啊?赵连长战死了?”三排长在战斗结束后一直留在阵地伤督促部下巩固阵地,对周围情况并不了解,一听说阵亡了一个连长,三排长一脸不能置信。“我们还要在这里坚持多久?”
“谁知道,反正上级没说,我们就要在这里坚持下去,直到要么上级让其他部队来接替我们,要么咱们全员战死在这儿。”说到这儿,王江林看了看战壕两边,那些接受了战火洗礼的战士除了观察外面情况的,其他人现在抱着枪正酣睡在战壕里。王江林有意将声音压的很低,用蚊吟般声音对三排长说道:“土耳其人在撤离法奥港口时将港口设施破坏,咱们部队登陆实在太慢了,到现在二十旅的两个团还没有下完,不过师属野炮团在昨天上午已经登陆,估计今天天亮前就可以在我们后面展开投入战斗。如果飞行大队能将敌人炮兵阵地找出来,我们野炮团一定能给敌人好看!只要有炮火压制,今天的战斗应该不会太艰难。”
一九一四年三月二十日是农历甲寅年二月二十四日,星期五。美索不达米亚上空没有一丝云彩,如果这样的天气在中国,人们会欣赏到一轮弯弯的娥眉月,可在迈阿米尔战壕里的人们却见不到月亮,也见不到满天繁星。看到的只有灰暗的烟尘,红的、白的、绿的照明弹时不时从地平线升上半空,代替了月亮和星星,在高空慢慢移动着。一个照明弹升起,将大地照的雪亮,混乱的隆隆声在中国军队防线上响起,天空被许多蓝色的闪光照亮。中国军队炮兵部队自然不甘示弱,于是一串串红光从天空掠过,飞到对面土耳其军队阵地中,爆炸成红色和绿色的火球,雷鸣电闪,天空时明时暗,如同烟火和雨点般的金色火光在土耳其阵地上闪现。
昨天下午的战斗中,铁血青年团二营阵地是土耳其人主要进攻方向,全营八百多人中,阵亡四十一人,负伤一百四十七人,伤员中部分是土耳其军队发射毒气弹时,一时没防备,熏倒了。根据俘虏交代,他们正面是土耳其在美索不达米亚军队领导人凯利尔帕夏亲自指挥的一万两千军队,他们拥有十六门八八口径大炮,同时还拥有三十来门迫击炮。中国人在解放战争中发明的迫击炮现在反过来对付发明他的祖宗,说起来让人觉得十分具有讽刺意味,更讽刺的是这些迫击炮是战争爆发后,土耳其商人从中国购买的,连打过来的炮弹都是中国制造,中国的钢铁用来杀伤中国人。在二营阵地前面,进攻的土耳其人丢弃了三百多具尸体,一眼望去,到处都是黄棕色卧倒死人,土耳其军服与泥土颜色相近,不仔细看,地上如同鼓起了无数的小土包。那些土包仿佛将整个大地都铺满了,粗略打量一番,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可仔细数数,实际数字与估量的差距极为明显。二营除了打死的土耳其人,还抓了一百多土耳其俘虏。缴获了一批步枪——和缴获他们军人所有完全一样的一八九零式步枪,这些武器也是战争爆发前后卖给土耳其的。在愤怒声讨黑心商人一门心思只想捞钱,而不管将这些杀人利器卖给谁同时,战士们对弹药补给放下一半心。同样的武器使用的弹药也是一样,战斗中大量消耗的弹药通过缴获弥补了一小部分,要知道,在催促了无数遍后,后方补给对前线需要来说还是杯水车薪,根本不够用,那些船卸人还来不及,那有那么多时间把所有弹药卸下来?
徐永晋瞪着血红的眼睛,目无表情地抱着步枪坐在战壕里,仰面看着天空,冉冉升起的照明弹照亮了徐永晋那张年轻的面庞。以前富有青春活力的那张红润的面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不堪的、苍白的、被硝烟熏黑的、胡子拉杂茬沮丧的脸。
在昨天下午冲锋时,他还为自己捅死了一个土耳其士兵觉得自己成了杀人犯,仇视自己,现在的徐永晋却恨不得杀尽所有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土耳其人,为此哪怕死后下地狱他也不在乎。
迪迪死了,就死在徐永晋怀中。
昨天下午迪迪在撤回阵地时被土耳其人操纵的机枪扫中胸口,后来检查发现他身中三发七点九二毫米机枪弹,子弹从后背打进,前胸钻出。当徐永晋和连长将迪迪拉进战壕,卫生员还没有过来,迪迪就已经在徐永晋怀中咽下最后一口气。当卫生员过来翻了翻眼帘,摸了下脉搏告诉徐永晋迪迪已经死了,徐永晋死活不肯相信。迪迪在学校就是运动尖子,跑跳哪样不是拔尖的?那力气大的看起来好象一拳能打死一头牛,篮球场上矫健的身躯,任何人也比不上,如此魁梧的人居然被几颗细小的子弹夺去生命,徐永晋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这么大的一个活人怎么就死了?
作为迪迪朋友,徐永晋知道迪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考上赣江大学,进入赣大的长臂猿篮球队,为此在学校里每天他都练的特别辛苦。进了部队,迪迪又想加入军队篮球队,休息时别的战士因为青春期冲动,高谈阔论什么小姑娘、大媳妇,而迪迪不是在单杠那边引体向上就是跑到健身房举杠铃,或者一个人围着操场跑个不停。这么一个人现在却走了,他的理想随着三颗机枪子弹永远无法实现。徐永晋曾经见过迪迪父母,他不知道,自己如果回去应该如何面对痛失亲儿的老人。
“哎……永晋,来一点儿吧,这是我在离开家乡时偷偷带上的二锅头,喝一口提提神。……唉,人已经死了,你也别太难过。”睡意惺忪的孔敬恭那张黑红的面庞在徐永晋视线中出现,上士半睁着布满血丝的眼,手拿着一个酒瓶递到徐永晋鼻子底下。“曹操怎么说着?何以解忧惟有杜康……不对,应该是何以解愁惟有杜康……也不对,……唉反正差不多就是了,你还是喝一口吧。”
徐永晋轻轻推开孔班长递过来的酒瓶,落寞地说道:“谢谢班长,我不想喝。”
徐永晋以前在家的时候,因为是学生,什么酒也没喝过,当进入军队后,部队里喝酒是可以的,不过为了避免酒后破坏军纪,大家只能喝啤酒,而且每天还限量供应,不能多喝。徐永晋在学校时是个好学生,进了部队是个听话的好兵,既然上级说只能喝啤酒,他也不会和一些特别调皮捣蛋的家伙学习,非要偷偷喝其他酒不可。到现在他也只会喝啤酒,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喝醉过。
孔敬恭旋开瓶盖,仰脖灌了一口,抹了下嘴唇,再次将酒瓶强递了过来:“男子汉哪有不喝酒的?在我的老家三岁儿童都能喝两斤,不然也太没出息了。喝吧,喝一口会好受的多。”
随着班长递过来的酒瓶,徐永晋嗅到空气中混合的气味——血、燃烧的木柴、二锅头,刹那间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让徐永晋体会。一颗雪白的照明弹升到高空,照明弹发出的强烈白光照亮了一切,当他缓缓落下时,周围天际间形成奇怪的阴影,然后黑暗降临回到大地。
“谢谢。”徐永晋伸出手,接过酒瓶,学着班长的样子灌了一口,马上,一股古怪的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