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在对面床上睡得好舒服,被我一拖鞋打醒了,说:“哎呀!爷爷,你太狠了……”原来她早被我闹醒了,居然冷眼旁观,还说风凉话,而且立刻又睡着了。可我翻来覆去仍是睡不着,先是没弄清楚,我打死的这个蛐蛐是雌是雄。当时我只顾高兴,就没有仔细看看它是三个尾还是两尾。后来我认定它是一个好斗的雄性蛐蛐,因为记忆当中,雌性的蛐蛐是不会叫的,而且这个小生物雄赳赳的竟一叫叫了半天,达到一叫一百五十几声的高纪录,何况体形如此巨大,显然是一个能战斗的十分难得的良种蛐蛐。这使我一下子就想起了老朋友王世襄先生。为什么想起他呢?他是当代一位十分稀罕的文物鉴赏家,对古器物、瓷器,尤其是红木家具的收藏……冠绝当世;少年时曾大至玩鹰、玩犬、玩鸽子,小至玩蛐蛐、油葫芦……为了得到一只能斗的蛐蛐不惜重金搜求。而现在一只蛐蛐之王竟被我一鞋底打得销声毁迹,正如小白所说太狠了,也就是太残忍了。然而假如不打死它又该怎么办?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来……手边也没有蛐蛐罐呀!
这样,被蛐蛐闹了半夜,自怨自艾又是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过不多长时间,日出东方,就该起床去迎接最后一天的旅游活动了。今天是旅行避暑山庄的最后一天,要走上棒槌顶。多累多困也得走。
结束了垂暮之年承德之游,回家来写了这篇小文章,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世襄先生蛐蛐闹夜的经过和我的错误。世襄告诉我他们老两口最后玩的,也是玩得最久的是油葫芦,油葫芦不会斗只会叫,他们两夫妇把这种小动物放在小葫芦里,带在身上,就为听它的叫声,尤其是夜里,它的叫声悠扬、清远,具有催眠作用,夜里听不到油葫芦的啼叫他和夫人甚至睡不着觉。这真使我前所未闻,大长见识,大出意外。
和世襄兄近一年没有见到了,他最近搬了新居,是用他的大量珍藏品捐献国家之后,又用自己的几进四合院调换来的舒适住宅,而且告诉我不久前上街被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撞倒,当时未觉得有什么严重,第二天脚掌不适,检查才发现骨折。看,又是一个王淦昌!骨折打石膏治疗,五十天后痊愈如初。记得他前两年夏天还骑自行车到体育场,只穿一件汗背心蹲在门口等足球票,终于等到一对夫妇两人只有一张票的,和他一起在等票。他说:“你们两人只有一张票,就给了我吧;两人找别的地方去遛遛总比我一人强……”终于得到了一张足球票。今年他八十三岁了,大我三岁,而我在三年前就不敢骑这随心所欲的自行车了。写蛐蛐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起王世襄,祝老朋友们健康长寿,灾难过去,快乐一世,游戏人间。
1997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