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懿正倚着车壁出神,听到他的话,只是疲倦地笑笑,岔开话题:“如果汪滶所言属实,将是一场恶战,我心里极不踏实。”
“我也一样,心脏跳得难受。” 胡宗宪叹道,“小候爷,汪滶一走,会不会就此杳如黄鹤,一去不返?”
“真的这样,也只能随他去了,扣住汪滶没什么意义,关键人物是汪直。人在海外,我们难与他角胜于舟楫之间,只能许之以饵,诱蛇出洞,先让他失了背后的屏障,才能成事。” 他瞟了一眼胡宗宪笑着说,“汝贞兄,你的机变韬略到底有多深,我心里清楚,不用在我面前刻意藏拙。还有,以后私下场合,叫我的字就行了。”
胡宗宪本是生性洒脱之人,楞了片刻,当即笑道;“廷瑞,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实招抚的事,我和几位师爷已经筹划了半年。”
“我知道你早已成竹在胸,直说吧。”
“从汪直急于要求解除海禁,我相信他归顺的诚意。不过此时尚在试探阶段,降志不坚。他和徐海、陈东、麻叶三人,在海上互有火并擎肘,汪滶漏这个消息,是想借官兵的力量替自己清除异己。但他算错了一着。徐陈一灭,汪直势孤力单,再难与中国抗衡,失去了和朝廷讨价还价的余地,又不能为日本所容,此时再劝他灭贼立功,以保亲属,应为上策。徐海那里,不瞒你说,我的人已经见过王翠翘,但找不到机会深谈,所以才有那么一问。这个女人是可以利用的,枕边风的效力不容小觑。”
曹懿点点头,眼神渐渐凝聚,“那就如你所言,先拔掉徐海、陈东和麻叶这三颗钉子。” 声音里透骨的寒气令胡宗宪脊背发凉,听到的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
“待会儿见了阮鄂,怎么向他交待消息的来源?”
“告诉他吧,瞒了今天瞒不过明天。”曹懿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上头既有‘便宜行事’的旨意,明面上他就说不出什么来。上次为筹款一事,你我皆被巡按御史弹劾,幸亏皇上留中不发,硬是压了下来。朝廷设置言官,本为纠劾奸邪,清除污垢,如今却是结党求胜,个个意气用事,真正为大局着想的人,实在太少了。”
胡宗宪没想到自己随意一句话,居然引出他这么一篇牢骚来,却是始料未及。自己来浙江的第一年,便是以巡按御史的身份巡狩浙江地面,附和或者异议都不合适,只能陪笑。
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并没有逃过曹懿的眼睛。曹懿转过头,也有点后悔一时失言,话说的太多,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如此把持不定。其实他的心里还藏着几句话,御赐的提督关防昨日已由兵部奉旨送抵杭州,看着木质底座上“钦差帮辨七省军务之关防”这十一个字,他感觉象捧着一个炙手的红炭团。一夜之间,他被架在一个众目睽睽的位置上,嘉靖的原意,也许是为了避免各省推诿脱责,令他行事方便,可他却觉得处处如履薄冰。虽然可以凭着关防调度戎机、奏行赏罚,军事大权其实还在总督手里。内阁和兵部对招抚汪直的复议结果,几乎让他哑然失笑,但无论从学识、阅历还是资历,他都抗争不过那些练达成熟的多年老臣。一向厌恶党争,此时方知朝中有人支持的意义。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唯一可以依靠的,只有嘉靖的信任和胡宗宪的合作。望着车窗外的一弯残月,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第一次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
三人在巡按府商量至半夜,第二天一早,胡宗宪和阮鄂两人便按照前夜的分工,分头下去督查沿岸的警戒关防。日日马不停蹄,半个月下来二人皆累得面无人色。曹懿留在杭州,送汪滶回日本,处理各地调兵、粮草和军备事宜,亦是焦头烂额。偏偏这天神机营又出了事,一门佛朗机炮在演练时无缘无故地炸了膛,当场死伤十几人,周彦在神机营帮着训练新兵,也未能幸免,被飞溅的铁砂子炸伤。
曹懿正在盐课都转运司议事,商议提留两淮盐款充做军饷的事情。听到这个消息,当即变了脸色,对都转运使说声抱歉,匆匆起身出了签押房,索性弃了官轿,取过亲兵的马径直回了提督府。从正门至后院,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穿过临水的长廊,离着水榭还有十几步远,便听到周彦的说笑声,声音响亮,听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他心里悬了一路的石头这才轰然落地,停下来按着胸口大口喘气。
周彦的伤在左臂上,曹懿进去的时候,室内的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随着回府的军医正在替周彦清理伤口,用小竹镊子一点点钳出皮肉中的铁屑。他探过头看了一眼,只见整个小臂一片狼藉,被铁砂子打得蜂窝一样,汩汩鲜血还在从这些坑洞里向外冒。有些陷得较深的地方,只能用小刀先割开周围的皮肉,再用镊子把异物挟出。他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周彦听到声音回头,慌忙抓过桌上的绷带,忍痛覆盖在伤口上,对即墨说:“带公子出去,我不是关云长,说不准会疼得大哭,场面太难看了。”
曹懿远远站开,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问军医:“有没有大碍?” 军医只顾着把心思放在手里的活上,头也没抬淡淡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大碍。军中骨头没断、内脏没伤、还能喘气就是小事。”
周彦笑道:“老纪,你也不抬眼看看,这和谁说话呢?”军医纪成这才发现站在一边的是曹懿,慌得放下手中的工具就要下拜。曹懿拦着他笑道:“行了,你专心做事吧。”
纪成站直了尴尬地笑着道:“卑职实在无意冒犯大人,周哥儿的伤是皮外伤,两天换次药,不沾水不吃发物,十几天也就痊愈了。”
曹懿微微颔首正要说话,有家人跑进来递上一份手函,气喘吁吁说道:“总督府的急函,胡、阮两位大人在签押房候着公子,请公子务必尽快赶去。”曹懿揭开看了一眼,脸色微微一变,对军医道:“辛苦你了。我另有要事,暂时失陪了。”他转身往门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对周彦道:“你的京师之行,还是缓一缓,伤养好了再说。”
周彦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也这么想的。”看着他忍俊不禁的表情,曹懿的眼神一跳,张嘴想说什么,却终于抿紧嘴唇,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等他的背影在长廊尽头消失,即墨已经忍不住笑了出来:“彦哥,你这一招还真管用。公子如今每天子时睡,卯时起,药送过去再不罗嗦,端起来就喝。你知道,以往我最怕劝他吃药。”
周彦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以后再有这种事,直接把药放下,告诉他爱喝不喝。事事迁就,他就不把别人的关心当回事。我当真灰了心想回京师,既然他开始听话,那就算了。”
“也只有你敢下这狠药,还一定要让他知道,也不怕公子生气?”
周彦得意洋洋地笑道:“ 生气?他早就应该习惯了。打小就这样,仗着自己聪明,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最后却发觉落了我的套,原来吃了好大的暗亏。只能怪他自己不长记性。”
纪成将绷带结扎好,笑道: “周哥儿,已经好了,你自己当心。”
周彦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我送你出去。” 又对即墨道,“我出去一趟。你和厨房说一声,公子的药里加两分老参,今晚可能要熬夜。”
“你怎么知道?”
“胡总督一向是有分寸的人,这个时辰急成这样,除了徐海没别的事。”
即墨一面收拾着桌上的杂物,一面嘀咕着:“伤成这样还出去,去哪里也不交待一句,每次问起来都要替你圆谎。”
周彦的脸忽然红了,瞪了即墨一眼道:“巡夜之前我肯定回来。这点小事都不肯担待,哪天出错落我手里,小心我剥你的皮。”
第十一章 围城
周彦猜得一点不错,徐海率领精兵一万三干人,在乍浦沿岸登陆,并下令烧掉了所有的船只,竟是一付破釜沉舟的姿势,令部下与官兵决一死战。与陈东、麻叶的队伍在柘林会合后,分三路进犯浙江与南直隶两省,北路直指瓜州和扬州,南路直逼宁波和绍兴,中路由徐海亲自率领,一万多人已逼近乍浦城,是全军主力。他们的目标很明确:以乍浦为老巢,拿下杭州,席卷苏州、湖州,最终的目的则是窥视陪都南京。
总督府议事厅的灯光直至三更仍未熄灭,曹懿、胡宗宪和阮鄂三人看着沙盘地图,均是心情沉重,深觉困难。江浙的驻兵号称有十二万,其实减去空额和不断逃亡的士兵,远远低于这个数。曹懿一年来明察暗访,摸清整个驻兵实情,实际只有五万,其中三万驻守南京,却是一兵一卒不能调动,真正可用的只有区区两万人,沿三路分布后便如泥牛入海。海寇此番来势凶猛,不容小觑,何况江浙兵一向孱弱,与飙悍凶恶的海寇相比,战斗力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去年曾有九十三个贼寇流窜三省,杀伤二千多人的前车之鉴。
远处谯楼四声鼓响。曹懿已经疲倦难支,只能歪在安乐椅上闭着眼睛养神,胡宗宪见状拉起阮鄂走到室外接着商议。两人开始还压着声音,渐渐话不投机,便一句一句高了起来。正在里间假寐的曹懿,其实并未睡着,心里还在反复掂量刚才的方略,听到两人说着说着走了火,只好起身披上长衣走至室外。
两人看着他走出来,忽然停下了声音。清冷的月光映得曹懿脸色雪白,嘴唇亦毫无血色,整张脸上唯一醒目的是漆黑的眉目,在清凉如水的月色里带着些鬼魅之气,似乎随时可以化作一缕轻烟消失。不知为什么,两人心中竟同时泛起一阵寒意。
胡宗宪连忙挽起他的手走进房间,“外面太凉,进房坐着说话。” 强按他坐在椅子上,递上一杯热茶。
阮鄂跟进来,依然不依不饶地道:“朝中既有‘海寇首恶,严惩不贷’的上意传达, 一意痛剿方是正途,怎能轻谈招抚,让海寇轻视,徒然丢了大明的体面。”
曹懿眼神凌厉地看他一眼,“阮大人说得不错,如此仓促应战,侥幸胜一仗,也能让海寇为之震慑,见识见识我大明官兵的神威。”
阮鄂立刻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平日和同僚打交道,绵里藏针的人见多了,这样扎进肉里还带着倒刺的,倒真是不多见。见他脸上有点悻悻之色,曹懿惊觉是自己累得光火,拿他做了出气筒,便缓和了口气道:“胡总督的招抚之计仍在筹划,成不成还在两可。徐海此人狡狯细密,远虑近图想得极其周到。我们只可以密对密,绝不能心存侥幸。”
胡宗宪听他话中有话,左右思量了一下,觉得自己的部署天衣无缝,便笑着说道:“我们三人如今已拴在一起,皆是吉凶未卜前途不测,你有什么话就别掖着了。”
曹懿这才开口道:“方才胡总督三路迎敌的方略,我挑不出瑕疵。但这只是我们一厢情愿,徐海怎么想,我们并不知道,知己不知彼,所以只有一半胜算。如今的情势,敌暗我明,敌强我弱,应该竭力避其锋芒,为什么要用我们有限的兵力,陪着徐海捉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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