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陪着徐海捉迷藏?”
胡宗宪仰脸看着烛火,皱起眉头苦苦思索,一时没有说话。阮鄂却是哂然一笑:“曹大人有何良策?我和胡大人只有惟命是从。”
曹懿挑起眉尖看了看他,走到沙盘前,指点着杭州与乍浦两处:“两个关键,第一,分遣兵屯至澉浦、海盐等要塞之地,阻挡徐海的来杭之路,并截断三路汇合之道。第二,重兵驻守杭州,死守陪都金陵的门户。其他地方,只能暂时放弃,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胡宗宪回过头,声音坚定:“是我考虑不周,蛇打七寸,就照曹大人的意思办。”
最后商议的结果,阮额带了参将宗礼和霍贯道,驻守嘉兴;胡宗宪将参将戚继光从宁波调回,共守塘栖,与阮鄂成犄角之势遥相呼应。永顺及保靖三干援兵进驻杭州城,加上卫所原有的三干兵士,归曹懿统率,俞大猷留在杭州协助。
说话的同时,胡宗宪已经将三人议定的方案写成奏折,递给曹懿。曹懿细看了一遍,提笔改了几个地方,交给阮鄂,阮鄂并无任何异议。三人站起来道别的时候,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曹懿头重脚轻地回到府中,没想到即墨和沈襄居然等了他一夜,两个孩子早已顶不住困倦,东倒西歪地趴着睡着了。桌上放着一只青花缠枝盖碗,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却是周彦张牙舞爪的笔迹,只有四个字:“喝了睡觉。” 揭开盖碗,杯壁上凝着一层细细的水珠,药汁还是热的。
他伸指弹了弹那张纸条,轻轻笑道:“字迹蹩脚,文理不通,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丝毫长进。”初夏依然清冷的凌晨,恶战即将来临的前夕,眼前丝丝缕缕上升的热气,却让他觉得心里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挣扎着破茧而出。
随后的几日,曹懿几乎没有过完整的睡眠,只能见缝插针寐上一会儿,军报一到,便被家人摇醒。三个方向羽书频至,竟然全是败信。
十四日,驻守慈溪的乡宦副使王熔、知府钱涣战死,慈溪失守,劫掠极惨,军民死伤无数;
十五日,无为州同知齐恩统兵死战,在安港殉职,金山陷落,常熟岌岌可危。
十六日,唐行镇,游击将军周蟠战死;金峨突七里店,宁波百户叶坤战死;
十九日 ,宁波干户韩刚战死,海寇从宁波走定海,逼近萧山。
二十一日,参将宗礼和霍贯道,率河朔兵在崇德三里桥大败徐海部众,三战三捷,阵前杀敌数百,徐海亦中炮受伤。
这是几天来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曹懿一口长气尚未吐出,便有噩耗传来,阮鄂求胜心切,率兵追敌十五里,中了对方的埋伏,宗礼和霍贯道杀贼力战,久候援兵不至,力竭战死,两千兵士全军覆没。阮鄂带着十几人拼死突围,败走桐乡。徐海与陈东剩余的九干多寇众,已将桐乡团团围住。
接到军报,曹懿手中的杯子狠狠砸在地板上。沈襄正踩在椅子上整理高处的图册,被茶杯坠地的脆响吓了一跳,差点从上面摔下来。他从未见过曹懿被气成这样,双手簌簌发抖,军报在他手里几乎被一寸寸揉碎。
沈襄跳下椅子,觑着他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从他手中抽出军报,抚平后看了一遍,又轻轻放回桌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曹懿已经冷静下来,咬着牙把军报又重新看了一遍,虽然每一个字都象烧红的钢针,刺得他眼睛生疼,也只能一字字咬碎了和着后悔咽下去。
看着一脸惶惑的沈襄,他想起一件事,奇怪地问:“为什么不去见徐先生?”
“徐先生和胡总督去了塘栖。” 沈襄皱起眉头,一脸苦相,“我也不要去了,反应稍慢,就骂我是笨蛋。”
曹懿再愁肠百结,也忍不住笑出来,“徐先生从小以神童之名闻名乡里,他说你笨也不算折辱。好好跟着徐先生,不许胡闹。”说完拍拍他的背,起身出了书房。
从轿中望出去,西湖万顷碧波之上,已有无数的嫩荷挺出水面。曹懿凝视着水面上低低掠过的沙鸥,心里只有苦笑:自以为妥帖周密,却遗漏了最重要的关节,更没想到阮鄂会如此急功冒进,竟犯了孤军深入,后援不继的兵家大忌。桐乡地处嘉兴府,南可至杭州,北可达苏州、松江,是三地的天然屏障。桐乡一失,不仅杭州和南京门户大开,整个东南沿海的关防,亦被撬开了一个口子。天气潮热,轿子更是里密不透风,他的身上却是冷汗叠出,衣服粘糊糊地贴在背上说不出的难受。
眼看着军营已遥遥在望,他忽然改了主意,吩咐轿夫:“折回去。”走到一半,听到外面的轿夫头大声说:“下雨了,兄弟们快着点。”撩起轿帘看看,已到了断桥一带,心里一动,用力跺跺脚,轿子立刻停了下来。他弯腰下轿,对轿夫说道:“你们先回去,我自己走走。”
轿夫头嚷了一句:“候爷,下着雨呢!” 曹懿却是充耳不闻,转眼间沿着白堤已经走远了。
此时的怡情阁,和夜色里灯火灿烂的景致,有着天壤之别。大门敞开着,门内却空无一人,午后的时间,人人都在休息,院子里显得异常的冷清。 曹懿摇摇头,自嘲地一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信步走到这里。
正要转身离开,听到“铮铮”两声调弦的声音,接着弦声轻起,他竟然再也拉不开步子。这是一曲《平沙落雁》,是他当年极不情愿地坐在琴后,被曹憩儿用戒尺威胁着学会的第一支曲子。琴声空灵,让人烟火气全消,周围声尘俱寂,风淡云清,惟有雁翼轻轻振动,接着弦音轻跳,雁影渐渐隐没,流韵淡远。他站在院中静静地聆听着,脸上头发上,已经蒙上一层细密的水珠,却是惘然不觉,人几乎痴了。
琴声忽然曳然而止,显然是察觉到了听琴人的存在。曹懿顿时惊醒,抬腿要往外走,二楼的窗口探出一张熟悉的俏脸。看到是他站在楼下,翡翠的脸上有掩不住的惊喜之色,一阵楼梯急响,她已经疾步出来,拉起他的手,跺脚嗔道:“ 人都哪儿去了?怎么让你一个人在雨里淋着?”
她滑腻柔软的手心让曹懿微觉不安,悄悄挣了一下,却没有挣脱,任她拉着上了楼。房内靠窗处置着一张古琴,旁边的绣塌上扔着一本琴谱,曹懿拿起来看了一眼,竟是魏晋时期的《碣石调幽兰》。
翡翠从侍婢手中接过茶盏,亲自奉给他,笑着问道:“贵人踏贱地,真正是蓬荜生辉。曹公子今日好雅兴,怎么想起来这里?”
曹懿接过茶,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指了指古琴,“徵弦有点松了,该调一下。”翡翠略觉惊奇地看他一眼,坐下来拨弹了几声,侧耳细细辨了一会儿,方抬起头道:“果然。想不到公子竟是此中高手,奴家方才现丑了。”
曹懿摇摇头道:“我只是手熟而已。琴之一道,贵在悟性。其他人解题落雁,往往取其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以尽显鸿鸪之远志;在姑娘的琴声里,却是沙平水远,意适心闲,朋侣无猜,雌雄有叙,唯有逸士之心胸。”
翡翠转过头,静静看了他半晌,才微笑道:“原来高山流水的故事,竟是真的。”她起身在香炉内添了一把香,“请公子另选一首,奴家倾囊眩技,以谢知音。”
曹懿看看窗外,嘴角浮起恍惚的微笑,“只有《潇湘水云》,适合今日的天气和西湖。”
翡翠点点头,端凝脸色收拢身心,静了片刻,清澈的泛音渐起,飘逸空灵,清越淡雅,如珠玉溅盘,水烟迷蒙的潇湘景色尽现眼前,拧揉丝弦的细微变音,柔腻而略带忧伤,极似人的轻吟浅唱,令人无限遐思。
暮春初夏时节,窗外细雨淅淅、芭蕉滴翠,香炉内清烟袅袅,窗下的丽人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月白色纱衣,头上珠翠全无,仅用一枚汉玉簪子别着一头秀发,气质出尘,远远望过去,如同一幅颜色淡雅的工笔人物画。曹懿心中顿时倦意上涌,竟是多年来没有过的清平安宁,身边十丈红尘正在远远遁去。
一曲完毕,余音袅袅,不绝如缕。翡翠收回手笑着说:“这支曲我练了很久,其中指法缜密、音若茧抽这一点,却一直可会而不可即。”半天没有听到回答,回头一看,曹懿已经靠在榻上睡着了,气息轻匀,琴谱扔在一边。翡翠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走过去取了一幅丝绵薄被盖在他身上。
望着那张轮廓精致的脸,她有些发楞。两次见他,都只注意到那双冷冷的眼睛,里面只有淡漠和无情,令人望而生畏。此刻睡着了,精明冷酷的神色尽数褪去,眉尖轻蹙,嘴唇微微撅着,竟象是孩子受了委屈的神情。想起那天在烟波楼,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那一丝柔弱和依赖,心象被浸在沸水里,紧紧收缩了一下。她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指,轻抚了一下他秀丽的眉峰。曹懿的睫毛不安地颤了一下,却依然沉睡未醒。翡翠放下窗帘,悄悄退了出去。
曹懿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黑暗,窗外却是弦歌轻扬,笑语喧哗,他睁着眼睛楞了半天,有一刻不知身在何方的恍惚,刚动了动身体,黑暗里忽然嚓地一亮,有人将灯燃起。翡翠走过来笑道:“梦长君不知,你终于醒了。” 她递上一杯温茶,曹懿接过喝了一口,清甜里带着一股奇怪的药味,他放下茶杯,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你有点发热,我让人煎了药茶,里面只有竹叶、生地和芦根三味药,怕你受不了苦味,加了些蜂蜜。”
曹懿低下头默默喝完,放下杯子站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小厮说没有见到你的车轿,你是怎么来的?”曹懿这才想起轿子已经被自己打发回府,翡翠看他站着发愣,咬着嘴唇偷偷笑了笑:“我替你找了一顶竹丝软轿,别嫌弃简陋。来吧,我送送你,”
室外天已放晴,白堤上人迹罕至,寂静无声,月光将翡翠俏丽的身影投射在曹懿的眼前,他轻轻拉起她的手,那只手在他的手心里轻颤了一下,很快安静下来。两人默默地穿过白堤,轿子在身后远远地跟着。
转眼到了断桥,从桥上望出去,皓月当空,水月相溶,头顶繁茂的枝叶间漏下点点月光,碎如残雪。翡翠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断桥虽美,却是伤心之地,民间传说里,书生在这里遇到了他的孽缘。”
曹懿的指尖忽然变得冰凉,扭头看她一眼,轻轻放开手,低声道:“让轿子送你回去吧。”月色浸入他的眼睛,双眸的黑色流溢在无边的夜色中,只有一片炙热迷茫。翡翠抬起头看着他,没有说话,慢慢闭上双眼,她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双唇,轻轻贴在她的嘴唇上,辗转而不舍地驻留了片刻,便迅速分开,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说:“我走了。”
曹懿走出很远,忍不住回头,翡翠仍然站在原地,月光下裙袂飞扬,眉目如画。
胡宗宪得到消息从塘栖连夜赶回,直接奔了提督府。曹懿从后堂出来,看到胡宗宪,先是楞了一下,接着忍俊不禁:“堂堂胡大帅,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