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襄俯在母亲的腿上嚎啕大哭,从一年前目睹兄弟惨死,他的眼泪已几乎干涸。这个晚上,似乎所有的不如意之事全部涌上心头,化为泪水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
曹懿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原是含笑看着这母子两人,此刻也红了眼圈,心中涌上一团酸辣的热气,逼得他几乎落泪。过了很久,沈夫人无意中抬起头,泪眼模糊中隐隐看到一个人。她心中一凛,迅速推开沈襄抹去眼泪,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然后问道:“这位是……?”
曹懿走过来将沈襄从地上拉起,微笑道:“敝姓曹,名懿,沈夫人还记得我吗?”
沈夫人慌忙间起身跪下行礼,“请原谅民妇失仪之罪。侯爷为沈家保全下这点骨血,民妇替先夫给侯爷叩头,”
曹懿伸出双手虚扶一下道:“夫人如此大礼,曹懿生受不起。端砚,快扶令堂坐下。” 他自己在沈夫人对面找把椅子坐了,“沈夫人当年拳拳相护之恩,至今难以忘怀。该道谢的是我。”
沈夫人端详着他,眼前这张清秀温和的脸渐渐隐去,被十岁少年柔软细致的五官代替。那时她刚生下沈襄不久,沈练某天离家后两夜未回,她在忐忑之中寻到丈夫当值的地方,沈练正对着一个少年一筹莫展。放在桌上的那只小手令人惨不忍睹,两根手指可怕地扭曲着,显然指骨已经折断。她推开丈夫小心翼翼地用细木棍和布条固定住断指,那孩子明明疼得浑身发抖,雾影憧憧的眼睛里包着一眶眼泪,却倔犟地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滑落……
曹懿轻咳了一声,她一个激灵从回忆中缓过神来;轻声问道:“不知侯爷的手指,后来可完全痊愈?”
“逢着阴雨天还有点感觉,其他倒没什么。” 曹懿伸出右手给她看,他的手指白皙修长,关节圆润,如果不是中指无法完全伸直,几乎堪称完美。这点遗憾是因为当时狱中没有正骨郎中,指骨终究没有接驳至原位。
沈襄在一边听得张大了眼睛,他没想到自己的父母和曹懿还有这种渊源。
沈夫人一眼就注意到那个缺陷,不禁唏嘘一声,面露不忍之色。曹懿显然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瞥了一眼正拿袖子抹泪的沈襄,笑道:“我今儿来,是有两件事要与夫人商量。”
“哦,” 沈夫人递给沈襄一条手帕,然后问道:“需要襄儿回避吗?”
“不必,这事和他有关。” 曹懿把送沈襄出京的打算说了一遍, 最后补充道:“因为涉及到改宗,所以必需征得夫人的同意。”
沈襄还未听完便跳起来嚷:“我姓沈,我爹是沈练,我死也不会给别人做儿子。”
曹懿没有理他,只是微笑着望向沈夫人:“这是我今天的第二个目的。”
“襄儿的命原为侯爷所救,一切唯侯爷是从。先夫在九泉之下也会明白。” 沈夫人早已听得眼热鼻酸,低头拭去眼泪勉强笑道:“我和襄儿好好谈谈,侯爷放心。”
“那就有劳沈夫人了。我暂时回避。一个时辰后会有人接沈襄离开。” 曹懿打量一下四周,声音变得凝重,“请夫人届时也收拾好细软,我们必须另换个地方,以防万一,。”
沈夫人点点头:“我明白。”
曹懿站起身,笑得很宽心,“和夫人谈话真是一件愉快的事。” 他出门登车,身后是一室暗黄的光晕,笼罩着灯下一副母慈子孝的画面。湿润的晚风带着一点清涩的植物气息扑上脸颊,令他心底深处的惆怅一丝丝漫卷而来。
“我能不能留下来?” 亥时过后沈襄回了府,进门就直接寻到东书房,锲而不舍地和曹懿讨价还价。
曹懿从书本上挪开视线,抬头看了他一眼,回答得非常干脆:“不行。”
“为什么总让我做不喜欢的事?”沈襄咬着下唇,神色黯然。
“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委屈的不是你端砚一个人。” 曹懿不为所动,冷冰冰地回了一句,接着看他的《战国策》。
半晌没有听到沈襄的动静,他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看到沈襄一脸嗒然若失的表情,又有些不忍心,起身踱了几步,站在书房的正中。“沈襄!” 这两个字他咬得重而清楚,“你还记得在这里发过的誓言?
沈襄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别人叫自己的本名,一时间颇不习惯,犹豫了一下才回答:“记得。”
“重复一遍给我听!”
沈襄小声嘟囔着:“我要让严家父子和所有的跟从者生不如死。”
曹懿在他跟前蹲下,扬起睫毛一直看到他的眼睛里去:“那你告诉我,这句誓言是否还有效?”
沈襄垂下头不再说话,沉默许久之后才问:“我能和娘在一起吗?”
“你可以定期去探望,住在一起是不可能的。”
“什么时候我可以回来?” 沈襄完全泄了气,软绵绵地问。
“等你金榜题名的时候再说吧。”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曹懿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
“那要多久?”
曹懿仰起头想了想,然后回答:“你若是争气,七八年足够了。”
“七八年?” 沈襄在心里飞快计算了一下自己的年纪,惊讶地问道,“为什么公子十七岁就能中进士?”
曹懿回到椅子上,温和地解释:“我原是荫袭云骑尉,不必经过科举考试再出身。是家父坚持,才参加了会试和殿试。没有进学、乡试这两关,自然要比别人早一点儿。”
“你别再找理由推脱,这件事没什么可商量的。” 看到沈襄还在转着眼珠琢磨。曹懿觉得有点头昏,巴不得赶紧把他打发睡觉去,便随口说道:“除了这个,别的都可以答应你。”
沈襄立刻咧开嘴:“那好,我要见过彦哥再走。你刚说过的话,不要食言。”
曹懿被逼到了角落里,他绝望地喘口气靠在椅背上,表示完全放弃。目送着沈襄得意洋洋离开的背影,他捶着桌子忍笑忍到浑身发抖:自己聪明一世,竟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给算计了!
几滴茶水溅在桌案上,一封只有上款、没有寄信人名讳的白皮通简,被染上了几点淡黄。这是一名自称来自杭州的人,一早就递进来的,内中洋洋洒洒三页纸,一色的钟王小楷,标准的台阁体,却是胡宗宪的笔迹:浙江海口一战全胜,俞大猷歼敌四千。这个结果原在曹懿的意料之内,让他吃惊的是,周彦在海口大捷中居然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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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总算更完了,上次更新中某些比较狗血的地方也改了下。下章的题目暂定为《离间》,明代军事史上堪比三国的连环计将要华丽地出笼。不知道能不能写好这一章,不要催俺,俺要好好布下局。
PS。整理这三章的新人物资料和伏线时,俺居然发现:几乎每章都会有三个以上的新人出场!!不佩服自己都不行。有没有被俺晃点得直接晕倒的?举下手让俺看看。提高写作技巧这件事,真是路途漫长,不知何日才是尽头。
第二十章 绸缪(1)(2)
杭州的夏天实在不好过,时令已过了立秋,却依然是潮湿闷热,饱含水气的空气如同糨糊粘在人身上挥之不去。直到七月二十日夜晚,来自东海海面的狂风暴雨突袭江浙两省,沿海地区顿成一片汪洋,随后三日的靡靡细雨,终于令杭州城褪去了暑热。
杭州城西的芙蓉街,两侧店铺栉比鳞次,街衢上一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七月二十三日这天却绝了人迹,只有青石板被洗得干干净净,映着天光闪闪发亮。衣履鲜明的总督府亲兵,路边每隔十几步就有一个,绵延出半里地,一直延伸到总督府的大门前。附近的百姓只知道七省总督胡宗宪今日回府议事,却不知道这份排场,其实是为了一位不速之客,他们谈之色变的倭寇首领,徐海的三弟——徐洪。
总督胡宗宪是得到信后连夜从平湖练兵场赶回。他这半个月的时间都泡在那里,亲自盯着配备了鸟铳火炮的新式战船操练,人已晒得黑红却不敢有丝毫懈怠。七月初的海口大捷虽然振奋人心,嘉靖龙体抱恙依然亲批捷报以示慰勉。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一战胜得有多么侥幸。
徐海被胡宗宪以金帛财物和高官厚爵作诱饵反复游说,加上王翠翘和绿珠的枕边风,无奈之下终于在朱泾与南路滞留的海寇短兵相接。他的目的原在劫船,部分海寇弃船而逃,他便暗中下令放开一条逃生之路,将近四千多海寇突围而出,沿水路向东南逃窜,准备入海东渡。俞大猷率领的官兵早已在海口严阵以待,胡宗宪亦赶至前线戎服督师。
鏖战一触即发的时刻,哨探却抓到一个前来投奔的海寇,声言有要事面见总督。见面后先呈上一把剑,剑柄上深蓝色的棉线,因年深日久已褪成斑驳的月白色,而剑鞘上的牛皮也已磨出粗糙的底色。这柄剑胡宗宪只见过一次,却印象深刻,因为它的破烂程度和其主人的身份实在不相配,当时他的目光追着看了很久,然后开玩笑说,堂堂提督府的总管,挂着这么一柄破剑四处招摇,实在有骇视听。那年轻的剑客却按着剑柄一本正经地回答: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想到这句话,胡宗宪顿时心跳加快,手心微微出汗。他打量着那个海寇,一张年轻稚气的脸,年纪不会超过十八岁,他担心从那张嘴里报出周彦的凶讯,那他和曹懿之间的梁子就算彻底结定了。小海寇的第一句话让他的心落回原处,第二句话却让他的心脏几乎跳出胸口。
“在下受人所托,以此剑为信物,有话带给总督大人。南逃的船队已兵分两路,一路经张堰直奔海口,另一支改走南跄,打算两路夹击硬闯海口。”说完他递过一片白色的棉布,两边裂帛处还残留着丝丝缕缕的线头,看样子是匆忙间从衣襟上撕下来的,上面用酱色的线条草草画着一张图,两个箭头一北一南同时指向海口。
胡宗宪和徐渭在密室中盘问了他小半个时辰,小海寇反反复复解释:周彦是从筵席中借口小解溜出来,时间紧迫已无暇通过内线传递消息。他肯为周彦驱遣,只因周彦当日闯营时手下留情饶过他一命,又同为扬州老乡,他想回家,不愿继续漂流在海上为盗;至于消息的来源,周彦在前几日的海战中救了徐海一命,两人已经拜做异姓兄弟,徐海如今诸事并不回避周彦,他只是复述周彦的原话,具体细节并不知晓。这番话严丝合缝,找不出丝毫破绽。
和身边众将领商榷,几位参将却同时质疑,这件事过于蹊跷,只凭一把长剑如何取信?力劝总督慎重,不可战前自乱阵脚。胡宗宪和徐渭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遣退了众人后,胡宗宪问一直沉默不语的徐渭:“文长,你心里是什么章程?”
徐渭大剌剌地翘腿坐着,只说了一句话:“拨开迷雾见青天的方式,是抛开一切细枝末节,只看谁是可能结果的最大受益者!”
胡宗宪大力一拍桌案,灯火被震得跳了几跳:“英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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