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为好语言下了六个字:简单、经济、亲切。即便写景,也不用任何夸饰,只是清清楚楚写下来,俗而白,仿佛全不费力,反在“明白”二字上显出力量。司空图论诗,以“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为自然之胜,移用可也。老舍说:“我写东西总是尽量少用字,不乱形容,不乱用修辞,从现成话里掏东西。”基本不抒情,偶尔有,也懂得节制。上面抄引的一段,里面省去不少话。这就是老舍的笔墨!换旁人,临泉,情动于中,不知会写满几页纸呢。
又要来说老舍的语言。
我在小时看过老舍的《出口成章》。他在书中说:“我们的本领就在用现成的、普通的语言,写出风格来。”又说:“普通的话,在适当的时间、地点、情景中说出来,就能变成有文艺性的话了。”据此来看他寓居济南时写的《趵突泉》,正是这样安顿每个字。泉边的熙攘和杂乱,给游泉的老舍太深的印象,也就多用篇幅,泉之美反倒居了次席。而在风景区,货摊塞路又实不少见,流风下传,于今未绝。老舍看得透:“这又是中国人的征服自然的办法,那就是说,凡是自然的恩赐交到中国人手里,就会把它弄得丑陋不堪。”叫卖吃食的席棚,吆喝日货的地摊,奇丑的假山,满嘴葱味的乡人,小脚的妇女,茶铺里唱着的梨花大鼓……哪里是我们浮想的美景?真是一幅旧日风俗图。能够录原状,传声息,“就是最大的本事,真正的功夫”。老舍做到了。文字很朴实,像是照着实际的样子移上纸面。他不是堆词,却是写话,一句是一句,句子之间有意义上的联系。“世界上最好的文字,就是最亲切的文字。所谓亲切,就是普通的话……”状生活之常,最宜用着这种“普通的话”,随心调和,又能变成“文艺性的话”了。所写景象,虽在旧时代,今日读,不觉隔膜。又想,本为记泉,老舍却不惮烦,写了这些看似琐屑的话,以环境的不堪反衬泉之鲜洁、明澈,意义仅限于修辞吗?一片深心,非我所知也。就不免驰念,假定我也来写趵突泉,对这些大约是不置一词的,更不会写进文章。我的思与感,应寄于这处名泉的“内美”上。老舍则不,他更倾近市井的俗常,记下这些易随时光之水流逝的一情形、一场面,使其存续于文字中,对后世之人,意义的重要似不在摹景之下。还要复述那句话,这就是老舍的笔墨!记游文该如何做?虽无定法,但千年下来,大致格套总还是有的。老舍是破了前人的制艺之执了。
照我的经验,作品虽是拿笔写的,却不可太有文章气,仿佛口头的讲唱,方为上乘。趵突泉一带情景,让老舍写得素无浮词,叫人读之,如静坐下来,听着流泉从容的清响,虽不若歌,声音却是真实的。
游记可以绘景,可以抒怀。老舍的这篇,意不仅此。他要表现的是“忧世的态度”,虽则未免冷峻了些。
老 舍︵1899…1966︶︐北京人︒著有长篇小说︽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龙须沟︾︑︽茶馆︾等︒
︽趵突泉︾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三部分梦中花雨
——徐蔚南的《快阁的紫藤花》
绍兴的旧迹,有些是久湮了。依着鉴湖波光而在的快阁,它的倾颓不知是在哪一年,实在减去这一带风景的部分颜色。
快阁的美丽要到旧文章里去寻,即如《花间集》中夹着的那朵紫藤花,纵使“花色早褪了,花香早散了”,仍可以忆起一天的花雨和如梦的眠歌。
鉴湖上方的天空,仿佛总浸着浓湿的雨意,催我又去浮想快阁的花景。一片片飞香的淡影轻盈地飘入徐蔚南《快阁的紫藤花》里。仰对今宵的明月,我宛若厮守阁前满架如笑的繁花而追梦去了。
江南园林中的佳境,远非快阁一处,只因这里曾留陆放翁饮酒赋诗的影子而值得慕古的士人来游。蘸着烟雨般的水墨绘心底的梦影,是徐蔚南落笔的缘起。沈园中凄婉的调子远离着他的文字,他惟求将阁前阁后不逝的欢情移往纸面,让随风的愁红犹忆艳阳下花彩的缤纷。 徐蔚南的写花,以意在先,恰是元人诗的情味:“花魂迷春招不归,梦随蝴蝶江南飞。”盛开在后园的紫藤花,在他看,似乎摇身成了快阁的主人。相伴的风光“美丽得远胜人间锦绣”:远方山影一抹青苍,近处的春野上,紫云英的绯红、豌豆叶的鲜绿、油菜花的灿黄,配着湖面飞来的渔家的船歌,足可当画。山阴道上的无边风月,久望而不知倦。快阁的择址,真是占尽山水的绝胜。陆放翁的诗酒流连,正有一番道理。我假定得了这样的居处,虽不胜饮,怕也会悠然自醺了。
徐氏笔墨多在快阁后园的两架紫藤上。花容写尽,犹未适意,又用了一点辞格上的拟人法,把满目彩花写得热热闹闹:“我在架下仰望这一堆花,一群蜂,我便想像这无数的白花朵是一群天真无垢的女孩子,伊们赤裸裸地在一块儿拥着,抱着,偎着,卧着,吻着,戏着;那无数的野蜂便是一大群底男孩,他们正在唱歌给伊们听,正在奏乐给伊们听。渠们是结恋了。渠们是在痛快地享乐那阳春。渠们是在创造只有青春只有恋爱的乐土。”心醉花丛的徐蔚南,恰是二十几岁的青年,选了这般精隽的字眼,这般灵活的句式表现着对于春花的赞美,古人赏花诗的长吟短叹仿佛无好处可夸。只说那一串有情味的动词,就是我苦想不来的。
另一架紫藤,浮着青莲色,同旁邻的白紫藤色泽不同,情味也就相迥:“很奇异,在这架花上,野蜂竟一只也没有。落下来的花瓣在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层。原来这架花朵底青春已逝了,无怪野蜂散尽了。”快阁为之空旷,只好怅叹花期的难如人意了。不过,“和那白色的相比,各有美处。但是就我个人说,却更爱这青莲色的,因为淡薄的青莲色呈在我眼前,便能使我感得一种和平,一种柔婉,并且使我有如饮了美酒,有如进了梦境”。看游丝落絮而不凝眉,大约也是《葬花吟》中所无的。花色不同的两架紫藤,一个是蓬勃的春,一个是静美的秋,自然之花在纸上一荣一枯,字缝中潜含的则是人生意味。
照《绍兴古迹笔谭》所说,快阁邀矣,临河只剩下一个台门斗。小园香径都随日月去了,颇有怕读桃花人面词之感。风晨雨夕,倚枕凭阑,目送江南芳菲,还是静心为快阁描画旧貌吧。
徐蔚南︵1899…1953︶︐江苏吴县︵今吴江︶人︒著有短篇小说集︽奔波︾︑︽都市的男女︾︐散文集︽春之花︾︑︽龙山梦痕︾︵与王世颖合著︶︑︽乍浦游简︾︐论著︽艺术哲学︾︐译著︽苏联短篇小说选集︾︑︽莫泊桑小说集︾等︒
︽快阁的紫藤花︾见中国旅游出版社出版的︽中国现代游记选︾︒
第三部分纸上的烟景
——闻一多的《青岛》
读游记的态度,到今人渐生变化,总欲寻得山水外的种种。比方说到青岛,常人的脑子里必先浮现着一幅碧海银沙的图画,若要明白它的历史,又得远远地从头讲来。其实只欣赏风景的美处,单纯明净,最得自然风神,而能写活这番景象,恐非等闲手段。闻一多的《青岛》,笔锋多指风物,千余字下来,青岛的眉目便宛然了,仿佛我们赏风景,只想静睇而厌憎赘添的絮聒。闻一多“以美为艺术之核心”的诗论,到了写景的散文上面,也还是一样的。青岛的一片水、一湾沙、一蓬花,只应配着清丽、明秀的笔意。他看青岛的态度是平和的,悠然的。他要把青岛绘成一幅静美的画,而非写成一部深邃的书,尽管他在青岛的夫子生涯中,常做着从古典里钩取新义的工作。
初次映现的青岛,牵引他愉快的目光,而说起它的美,又尽是欣悦的神气了。他先是从海涛中望见青岛:整齐的楼屋,笔直的柏油路,两旁的梧桐树……简约的几笔,就勾勒出这座岛城的大略。接下去,完全依从季候的脉络,写着对于青岛的印象。通篇的格局是平常的,亦无奇峭之笔,而他的这番娓娓的描述,却浮闪着花与海的光色。状声写影,可算把内心的体悟倾筐倒箧而出了,甚是如绘。有一些游记,少见美妙摹景文字,多用叙述、议论支撑局面,故减去几分气象。而闻一多此篇,虽属短制,在风景上却用足了笔墨,语境又极清丽,如醉赏一纸飘入手中的锦笺,感觉是那样的好。他意不在显示学养的渊雅,智识的超卓,他只怀着轻松明朗的情绪写着风景之美,并无过深的载道的心,而淡淡的抒情意味却是能够读出的,这又让人忽然记起,他原是一位诗家。
闻一多放眼的所望,也是常人的所望,美境却独给他明畅地画出。最是到了夕暮时分,他对海景的体贴更为入微。在满岸的梧桐树下,他眺览着海湾里歇泊的帆桅,远近明灭的灯标令他仿若看见海天的星辰。他在黄昏的潮音里目送“天空中海鸥逐向渔舟飞”,又走上伸入海面的栈桥,仰望天边的云。“海天的云彩永远是清澄无比的,夕阳快下山,西边浮起几道鲜丽耀眼的光,在别处你永远看不见的。”人虽立在晚霞下,慕景的心竟是这般的年轻。纸上字句,当是不诗之诗了。
写海,脱不去雄峻气概,转到花间,则又柔婉了许多。公园里遍开的迎春和连翘,成篱的雪柳与玉兰,盛如接天的烟霏,“软风一吹来就憩了”,于冥蒙的海雾中隐隐显着春色;而以艳美占尽风月的,要数灿若天河的樱花。“十里长的两行樱花,蜿蜒在山道上,你在树下走,一举首只见樱花绣成的云天。樱花落了,地下铺好一条花蹊。”文字的光泽,透映我的视觉和想像的空间,心像是叫飞红的花瓣点亮,且嗅到空气里飘溢的幽芬。青岛入他笔下,就成了一片流泻的霞彩,一个浮笑的梦。
闻一多︵1899…1946︶︐湖北浠水人︒著有诗集︽红烛︾︑︽死水︾︐论著︽神话与诗︾︑︽唐诗杂论︾︑︽古典新义︾等︒
︽青岛︾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华百年游记精华︾︒
第三部分一路芳泽
——冯沅君的《明陵八达岭游记》
冬夜的灯下,在佘树森编定的那册《二十世纪中国女子美文选》里,我见着冯沅君的一篇《清音》。她的文字的妙处,便是境美,尤擅以绮思和丽句来酿出散文诗的深味,也真合适在四围都静的月下看它;而在当时,这位“淦女士”的年龄还只在二十余。
又读到她的《明陵八达岭游记》。就写景的段落看,两篇中的有些字句,恰能于含咀时得仿佛。照着寻常的旧套,这样的题目不过是一篇风光的浏览实录。陵寝和城堞,在我也总是看得倦了。她却能缓缓地写出另番味道,景物一经文心的滤化,落回纸上,就把诗性的光泽送至我们胸次,并且触景时隐隐的微感又暗寓着思想的力量。
临窗望景,是行路的旅人都有的经验。漫长的途程必会出现寂寞的段落,心境常常却是平和的,正无妨借着车外生疏或者熟谙的风景来填充精神。美丽的写景文字,便会在目光和景物碰触的一瞬迸现。冯沅君又何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