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一再地确认女儿还活着,女儿已经真的回来了。最后一次走进女儿的房间,在黎明的曙光里,她看到了绒儿写的东西。那是一张请战书,绒儿说:她的病已经好了,血液里有了抗体,她再也不会感染了,更应该回到第一线去。
听到这些,我真的非常感动。我知道绒儿不是党员,也不是团员,只是一个极普通的护士。绒儿说自己从小学习不好,高中没考上。绒儿说从来没有当过班干部,连个学习小组长都没捞上过,纯粹的〃白丁〃一个……可是,绒儿却在危验和困苦这两把铁锤的猛烈击打之下,焕发出可歌可泣的光彩。
这是为什么?是什么滋养了她?引导了她?我想不出来。我把这个问号抛给绒儿,让她给我一个回答。是什么素质让她能从容地走过灾难,用自己稚弱的臂膀帮助他人和死神一搏?
绒儿粲然一笑说,这太简单了,因为我喜欢这个工作啊!做护士是我心甘情愿的选择,中考的时候,9个志愿,我全都填报的是护士专业。当我终于如愿以偿穿上洁白的护士服,戴上护士的燕帽,捧着和当年南丁格尔用过的烛火一样的红蜡时,我心中无比的幸福。我看过一个资料,说全世界的人当中,能最终从事自己所喜爱的工作的人,不超过3%。我知道自己是这百分之三的幸运者当中的一员,我非常骄傲。我的职业是花园,从中长出了数不清的快乐和干劲。
我看着绒儿,谢谢她给我的这一番精彩回答。一个人在她或他年轻的时候,就如此坚定地选择了自己所热爱的职业,对这个职业倾注了无数的欣喜和勇气,那么,他做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创举也就顺理成章了。
我以前只知道职业可以糊口,可以骄人,这个20岁的小绒,让我知道了职业也可以使人崇高,使人焕发灼目的光芒。
选一个你喜欢的职业吧,那是一片花园。不单是创造的所在,也是养心怡情的妙药。
PART 5刺玫瑰依然开放
那一天我和这位80年代出生的女孩,坐在一间有落地窗的屋子里,窗外不远处有一个花坛,花坛里开放着粉红色的刺玫瑰。我们喝着不放糖和牛奶的黑咖啡,任凭窗帘扑打着发丝和脸颊。
女孩戴着口罩,把眼睛瞪出了口罩的边缘,说,所有的科学知识我都知道了,可我还是害怕。我可以对你说我不害怕,可那是假的。理智不可能解决情感的问题。你说我怎么才能不害怕?
她指的是非典。2003年上半年,中国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大概是〃非典〃。医学家统计,在罹患非典的人群里,青壮年占了70%以上,特别是20~30岁的青年人在总发病率中占了三成比例。从这个意义上说,非典具有生机勃勃的杀伤性。
年轻人的大恐慌,主要来自在有限的生命体验中,找不到被一株小小的病毒杀得人仰马翻的经验。人们对于自己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了震惊和慌张,这是人的正常心理反应,一如我们面对着不可知的黑暗,你不知道在暗中潜伏的是老虎还是蜥蜴。如果我们有了一盏灯,我们的心里就踏实了一点。如果我们在有了灯之后,又有了一根结实的棍子,信心就增长了一些。假如天慢慢地亮起来,太阳出来了,安全感就更雄厚了。科学家对于非典病毒的寻找和描述,就是我们在晦暗中的灯光。现在已经初步看清了这个匍匐在阴影中的魔鬼,知道它的爪子从何处伸来,利齿从何处噬咬。我们也有了一根粗壮的棍子,那就是严格的消毒和隔离措施。大多数人的恐慌渐渐地散去,一如冬季北方旷野上的薄雾。
我问女孩,非典在北京爆发之后,你在哪里?
她说,我在公司做职员,刚开始隔天上班,现在干脆不用去了。我的同事们很多离开了北京,忍受不了这种恐惧的压榨。听说在北京不容易走,有人就骑着自行车跑到北京的周边地区,然后把自行车一锁,坐上汽车火车,跑回老家去了。可惜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都在北京,无地可去,只能和这座城市共存亡。我非常害怕……
我握了握她的手,果然,她的手指被冷汗粘在一起,像冰雹打过的鸟翅簌簌抖动。我说,我没有办法使你不怕,但有一个人能帮助你。
她迫不及待问,谁?
我说,你自己。
她说,我怎么帮我自己呢?
我说,你拿来一张纸,把自己最害怕的事写下来。
她站起身,拿来一张雪白的大纸,几乎覆盖了半张桌面。然后,一笔一画地写下:
第一个害怕:我还没有升到办公室的主管,就停止了前程。
第二个害怕:我按揭买下的房子,还没有付完全款。
第三个害怕:我刚刚交下的男朋友,还没有深入发展感情。
第四个害怕:我准备给我妈妈送一件茉莉紫色的羊绒衫,还没来得及买。
第五个害怕:我上次和我爸爸吵了一大架,还没跟他和好。要是我死了,多遗憾。
第六个害怕:我热爱旅游,很想走遍世界。现在连新马泰和韩国还没去成呢,就要参观地狱了。
第七个害怕:我想减肥,还没有达到预定的斤数。
第八个害怕……
当她写到第八个害怕的时候,停了下来。我说为什么停笔了?她歪着头从上到下看了半天,说,差不多了,也就是这些了。
我说不多吗,看你拿来那么大的一张纸,我以为你会写下1001条害怕。请检视一下你的种种害怕,看看有哪些可以化解或减弱。
她仔细地端详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害怕。说道:第七个害怕最不重要了,如果得了病,高烧几天,估计体重就减下来了。
我说,很好啊,凡事就怕具体化。现在,你已经没有那么多的害怕了,只剩下六条,再来具体分析。
姑娘看看手下的纸,说,有两条是可以立刻做的,做完了,我就不再害怕。
我说,哪两件事?
她说,今天我下班之后,就到商场给我妈妈买一件茉莉紫的羊绒衫,如果这个商场一时无货,我就买一件牵牛花紫的羊绒衫,要是也没有,买成大枣红的也行。第二件事是和爸爸推心置腹地谈谈。我爸是个特好面子的人,所以我先同他讲话,他一定会带答不理的。要是以前,我才不热脸贴你的冷屁股呢!但经过了非典,我会比较能忍耐了。我会对他说,非典让我长大了,我是你的朋友。让我们像真正的朋友那样讲话,好吗?
我说,真喜欢你说非典让你长大了这句话。成长不但发生在幸福的时候,更多是发生在苦难之中。
她受了鼓励,原本被恐惧刷得灰白的面庞,有了一丝属于年轻人的绯红。她继续看着恐怖清单,低声说:至于刚刚交下的男朋友,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这需要细水长流慢慢了解。就算是没有非典,也不一定就能达到海誓山盟男婚女嫁……
说到这里,她大概突然看到了恐怖清单上的第二条,笑起来说,至于还不上贷款这件事,我要把它开除出去。这不是我该害怕的事,最害怕的该属房地产开发商。这是不可抗力,是地产老板们最爱用于推诿的理由,想不到也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让他们头疼一回。
开发商的困境引发了女孩子的幽默感,她显出些许幸灾乐祸的快乐。旋即细细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说,恐怖名单上不能去世界旅游这一条,无论如何是驱不去了。
我说,你要到各地去旅游,为了什么?
为了让我快乐。看我没有看过的风景,听我没听到过的鸟鸣。她很快回答道。
我说,这真是旅游最好的理由。只是我想问你,你可曾注意到窗外不远处在花坛里,刺玫瑰在悄然开放?
她一脸茫然地说,刺玫瑰真的开花了吗?
我用手指敲敲窗子说,你往前面看。
她把脸压在玻璃上,贪婪地看着窗外,每一朵刺玫瑰都如同换牙的小童,憨态可掬。她惊讶地说,真的,在非典肆虐的春天,刺玫瑰居然还在开放。真怪啊,我以前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呢?
她的目光从睫毛膏的缝隙中向更远处眺望,说,哦,我不但看到刺玫瑰了,我还看到国色天香的牡丹和路边卑微的蒲公英,也一样蓬蓬勃勃地开放着……
她是很聪明的女孩,很快就悟出了,说,我明白了,美丽的风景不一定要到远处寻找,也许就在我们的身边。
我说,起码我们先把眼前的风光欣赏完了,再看远处不妨。
这位80年代出生的女生看看自己的恐惧清单,然后说,好吧,就算没法周游世界,我也不再害怕了。但是,我要是升不到主管就死了,这还是很可怕的事。
我说,你升到主管之后会怎样?
女孩说,我还要升到部门经理,然后是总经理……
然后呢?我问。
然后就是旅游了……旅游是为了开心,是为了快乐。对啊,我最终的目的让自己快乐。那么我如果因为害怕,抢先丧失了快乐,我就太傻了,就是本末倒置,就是一个大笨蛋……她自言自语,眼珠飞快地转动着。
那一天的结尾,是这个姑娘把那张像大字报一样的恐怖清单撕掉了。关于80年代出生的年轻人,在此次非典流行的过程中,交出了形形色色的答卷。比如我在电视里,就看到20岁刚出头的女护士,英勇的如同身经百战的士兵,穿戴着把人憋的眼冒金星的三重隔离服,给年纪足够当她伯父的病人做治疗和宽慰疏导。
这就是泥沙俱下的生活,这就是新的一代人。报章上有人管他们叫〃跑了的一代〃,我觉得在他们如此年轻的时候,就遭遇到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严重的灾难,是不幸也是大幸。恐惧可以接纳,却不能长时间的沉溺,逃跑更是懦夫退缩的行径。当你有能力直面灾难,细细将它们剖析,在灾难中看到鲜花依旧在不远处开放,那就有了不再惧怕不会逃跑的气概。
PART 5假如我是毒王
非典流行,世界卫生组织的官员承认:〃对这种病毒我们知之甚少。〃但有个术语,估计从权威专家到平头百姓都谨记在心,那就是〃毒王〃。
毒王的意思就是某些患者的传染性特别强,比如一位26岁的香港男子,直接感染了112人,其中69名是护理过他的医务人员。大陆更有传说某毒王感染了180人。这项毒涎编织的桂冠,大陆有,香港有,台湾也有……不知将来创下最高记录的王中王由哪厢人士胜出。
在电视里听过某女毒王的声音,碎碎的,惴惴的,气虚,更兼心虚。她说出院后才知自己成了毒王,有若干人因她而不幸。她很内疚,只有待身体全面恢复后做义工来报答社会。
非典的病死率并不是很高。和冷血的享有90%以上病死率的埃博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