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会记得,1967年首都红卫兵战果展览会上,有一幅巨大漫画,上面画了一棵树,树根是刘少奇、邓小平、陶铸3个人头,树上有很多果子,全是各省第一书记的脑袋,其中有一颗就是韦小立的父亲。
我很同情她。
1969年春节前夕,给刘英红写了一封信,感谢她平时对我的帮助,感谢她常常跟我接近,用她的威信支援了我——多少提高了一点我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最后请她多多关心一下韦小立。父亲有问题,不应歧视孩子。
后来这封信被韦小立看见。
她哭了。
第二部分开门整党(1)
1970年1月,全61团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开门整党运动。
连里各项工作全部停止,集中在一起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每一个支部,都要重新在群众里头整顿。要经过群众,不仅是几个党员,要有党外群众参加会议,参加评论。”
沈指导员不辞辛苦,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地传达着左一个右一个文件。
在全连整党动员会上,指导员代表连党支部表示热烈欢迎全连广大干战对支部工作提出批评意见。他郑重宣布:“我是指导员,欢迎同志们首先向我开炮。如果我打击报复谁了,请同志们向上级党委揭发检举。我要给谁穿小鞋了,你们全体给我穿,一定不要顾虑。” 他挺着大肚子,坦然望着大家,眼里涌出一股很真诚的光。
只有3排土房的7连,表面上看冷冷清清。户外,严寒主宰了一切,除了木桩上拴着几匹备着蒙古马鞍的马之外,见不着什么活物。然而在土坯墙内,六七十名知青在各班宿舍热烈地讨论着。
“开门整党好。拥护!兵团内部的歪风邪气再不整,就要泛滥成灾了。”
“7连的党员问题不少,也该好好整一整了。”
“希望这次整党可别走形式。”
“你们提意见要有根据,要一分为二。说错了,小心吃家伙!”
……
男生排还比较谨慎,不敢胡说八道。女生排的小丫头们可真敢说,啥都提。
“连里向上汇报,报喜不报忧。秋收打草明明不到60万斤,却硬说90万斤。”
“指导员不尊重少数民族。自己的马跑到4连,被4连马倌骑了,就大发雷霆,对连部马倌说:‘以后抓住4连的马,也狠狠骑,骑死我负责!’这像是指导员说的话吗?”
“为什么农工买一车牛粪要20块钱,指导员家却一分不要,白送?”
“指导员把牧民道尔吉最好的马抢过来,送给团政治处李主任,这是不是溜须?”
“为什么指导员把公家的半导体放到自己家里?”
……
在勤杂班召开的小组会上,雷厦首先发言:“沈指导员对某些复员兵贪污查抄物品不闻不问,我一直有看法。复员兵们为什么敢这么干,原因在于指导员自己就不太注意,爱占小便宜。像什么碎毡子、旧铁桶、破暖壶等烂七八糟的东西,猛往自家拿。我们知青抄牧主的地毯、蒙古柜子也成了他家的家具,影响很不好。”
他嗓门洪亮,一点不怕指导员听见。
“还有,连里平常不搞卫生,知青宿舍乱得像狗窝。师长一来,就停下工作突击搞,被子四棱八角,长宽高都用尺子量,为了应付检查,炕上连坐坐都不行。完全是装门面,给领导看的。”
这家伙啥也不吝,说话时,声音那么响。窗户上闪过一个人影,人们就紧张地瞅一瞅,生怕让指导员撞上。
雷厦是个有激情的人。一激动起来,恨不得马上杀身成仁。他性格刚硬、高傲,对拍马屁、溜勾子深恶痛绝。平常喜欢跟人聊侠客小说,什么《七侠五义》、《小八义》、《说唐》等书,记得滚瓜烂熟。可一革命起来,也天不怕,地不怕。
刘英红,这位将要出席兵团首届学毛著积极分子大会的先进标兵,连里、团里的大红人也一条一条地给支部提着意见。她双手抱着膝盖,倚在墙上,温和地说:“兵团组建后,指导员为连队建设做了大量工作,很辛苦,但我觉得指导员的工作作风还需要再改进,切忌简单粗暴。战士有问题,应该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不能以势压人,以权压人,更不能动用武力。比如得知连里有人看黄色小说,指导员就下令搜查,人不在,还撬锁,这是根本违反党的政策的。更何况像鲁迅的《华盖集》、姚文元的《新松集》、高尔基的《母亲》等并不是黄色小说,也给没收了。搜查知青箱子已发生好几起,像食堂丢白糖,丢馒头等都搜过。”
通常的先进都跟领导关系特别好,绝不会在公开场合揭领导的短。可刘英红却认认真真地揭了不少,很有点个色。
所有发言,都有人专门记录,到时交给连部。天津、北京的什么都敢提,特不吝。只有锡林浩特知青说话小心翼翼,大谈成绩,少提缺点……显得有些世故。
另外,全连知青对党员个人也逐个进行了评议。下面是几段整党记录:
我连党员从他们来兵团后的表现看,没一个符合毛主席提出的党员五条标准。
指导员不注意听取群众意见。比如夏天打菜园井时,农工们都说两口井离得太近。指导员却非要打在一块,结果井水很少,还得重新打。
蒋宝富(男生排长) 老对知青讲下流故事。见了女的甜不罗索,嘻皮笑脸,骨头都酥了。光天化日之下,向知青介绍怎么和他老婆发生关系。一想老婆,就赤条条搂着男知青睡觉。道德品质有问题,借知青钱不还,偷知青袜子、裤衩、香皂……向知青要了许多大个儿的主席像章,然后再一块钱一个卖给牧民。
王连富(马车班长),整日骂骂咧咧,称王称霸,打人成性。马车班成了独立王国,从不天天读,不参加连里的会议。工作上吊儿浪当,老泡病号。天天给自己煮肉吃,占公家的便宜,还说没油水,才不来马车班。
王军医对病人不一视同仁。 男的去了,敷衍了事,穷对付,女的去了,特热情,猛给好药。
第二部分开门整党(2)
指导员不应该截知青的电报和家信,也不应该检查知青的日记。党的政策没有这一条。
……
知青们年轻幼稚,提的都很肤浅,但这种敢给自己顶头上司提意见,却地地道道是一种精神。比起那些只会拍马屁的老油条来,更显可爱。
不管怎么说,那些从未向官儿谄笑过的嘴唇是最纯洁芬芳的。
连里整党的日程安排很不合理。学习文件、思想整顿、三查三批等花了两个多星期,真正给支部提意见仅仅3个半天。整党成了一次学习运动,文件学习占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提意见只占百分之一。之后就宣告“开门整党”结束,开始总结这次整党收获和成就。
言犹未尽,就结束了。为此,雷厦和刘英红商量,想再给支部写一份书面意见,比较详细系统地总结兵团61团7连组建一年来的经验教训。
这份材料由雷厦执笔,很快就搞出来。大家看了都反应不错,连齐淑珍看后也认为态度诚恳,观点正确。这小姑娘在整党过程中,猛护着指导员。主要是特想入党,三天两头到指导员那儿汇报思想。
可雷厦还不满意,继续修改。
雷厦和我的关系虽已全面恢复,却还有距离。他干这事,一点没和我商量。我想自己打架的事还没完,就没参与他的写信行动。
整党期间,还搞过一次夜间紧急集合。黑暗中,刘英红穿错了鞋,特大。在跑步行军中,不一会儿就跑丢了。她怕掉队,没吭声,赤着一只脚继续在雪中跑……等人们发现时,她的脚已肿得像圆面包一样,油亮油亮,马上被送进了团部医院。
雷厦继续冥思苦索地修改那份意见信。有时还骑上马去团部医院找刘英红商量。来回50多里地,回到连里往往都是深夜,点上煤油灯继续修改稿子。
在遥远的边陲草原,一年看不上几回电影。团部电影队来7连放映《红灯记》时,小小连队轰动了。牧区的妇女、老婆、小孩儿都赶着牛车,带着干粮来连部看电影。知青们听说晚上有电影,下午就无心工作,人人喜气洋洋。
可雷厦却放弃了看电影。远离大家,趴在炕上疾写(知青宿舍连个桌子也没有)。 他要赶在整党总结会召开之前交上去。
当老姬头眨巴着眼睛,绘声绘色讲黄色笑话时,当王连富躺在团部医院兴冲冲地吹他胳膊能让小伙子玩单杠时,当全连人都沉浸在看电影前的欢乐时,雷厦却在为一封给指导员的意见信绞尽脑汁。
他用两个多星期的夜晚,终于修改好。共20来页,既指出了连支部存在的问题,又肯定了过去一年所取得的成就。言词极客气,极委婉。我看后觉得不过瘾,缺少火药味儿,像幼儿园的阿姨哄小孩。
谁也不知道这封信的后果是什么? 在1970年的中国,实在是凶多吉少。
金刚曾劝他:“你出身不好,在连里处境也不怎么样,写那玩意儿要得罪领导哇!”
“得罪就得罪。”
“那你图什么呢?”
“图个心情愉快。”
“别人会说你动机不纯。”
“我就是动机不纯,想向上爬,想抱老沈的粗腿!”
“你还是慎重考虑考虑。”
“没什么可考虑的,憋在肚里不说难受得慌。”
山顶也劝他不要交这封意见信。沈指导员爱讲政治,满口阶级斗争,交这封意见信可能会惹火他,小心秋后算账。
雷厦谢绝了他的好意。
最后,刘英红说信只署自己的名,由她一人交给指导员,这样做指导员或许还能容忍。因为她和团领导关系不错,又是全7师参加兵团积极分子代表大会的代表,能给点面子。
但雷厦坚决拒绝:“我写的,凭什么只署你的名?”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出身有问题,怕让人捏住把柄。”
“我不怕。”雷厦咬着牙说。
这家伙的胆子我是服了。学校“8。21”武斗时,只有他敢参加进去;在“12。7”武斗时,他被对方围住,给打得头破血流,却面无惧色。对方一小子不甘心,脱了鞋,用塑料鞋底猛抽他脸,可把他脸打肿了,还是那么从容镇定,威武不屈。
拳头、班房、兵团现役军人的赫赫权势,对他都无所谓。要知道他父亲是国民党特务,临解放前潜逃了,母亲也不过是个工厂的小会计。
交意见信那天,刘英红特地一瘸一拐从团部医院赶回连。她在前,雷厦在后,庄重地走进连部。沈指导员抽着烟,冷淡地端详着他们。王军医客客气气请他俩坐下,但他俩谁也不肯坐。雷厦对着指导员,严肃地读了一遍意见信。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刘英红则一直站到雷厦念完了为止,嘴角挂着一抹歉意的微笑。
最后,雷厦双腿立正,挺胸昂头,像递交国书一般,双手捧信,递给了指导员,指导员拒绝不接,由王军医代表连党支部收下。雷厦表情庄重,并不在意。 刘英红的5个脚趾甲全冻掉,伤势不轻,可交完意见信后,死活不再回医院。
她这种人也少见。难道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