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们只是相识,从无来往。金风先生年青时在文坛相当活跃,后来招来口舌之争,他是心灰意泠,绝迹江湖好几年,其后实在为了生活,没法子不再找我们给他地盘写稿为生。”
听得穆澄浑身不舒服,稍稍放软着身子,以求镇定。
“比起金风先生这一类行家的际遇,穆澄你是相当的幸运了。”傅易说:“当然,也为你处事做人的胸襟相当宽敞。说到底,时移世易,现今谁还以旧时的一套是非加诸别人头上,以为可以生到什么干扰作用,也是过份乐观了。从前的电影明星,可以为流言困扰而自杀身亡,如今,巴不得你为她做宣传,总之越提她的名字越畅快!这也好,都算是光明面的处理手法。”
经傅易这么一说,穆澄就有点靦腆,他无形中提起那宗有关她和棋叔的传言来。
倒是卢展棋大方,他主动加入话题,反而使气氛好过:
“那时,我和傅易都担心你初入行,抵受不了酸风妒雨,以及是是非非,谁知你管自埋头写作,完完全全没事人一个,连相关语都在文章中寻不出来,这真是太令我们兴奋的一着,穆澄,令我们安乐尤在其次,最难得是因此赢得了读者的信心,他们不会捧一个状若麻疯,专门撩是斗非,一天到晚骂街的泼妇!”
一定是受了鼓励,穆澄大著胆子说: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卢展棋干笑,呷了一口茶。傅易代他发言:
“完全是无中生有。那段你投稿去中商日报的日子,只为棋叔用多了你的稿件,旁的人心生不忿,于是诬指棋叔偏私,帮助自己的女朋友成名!”
事隔多年,穆澄仍轻声惊呼。
无中生有的是非,其恐怖的震撼力,令人不能自已。
棋叔这才补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懒得分辩,干脆想办法把你介绍到中西日报去,你的文章实在好,胜在诚恳真实感人,切合时代需要,因而一说即合。没想到这些贫咀烂舌之士,因看你是初生之犊,声势凌厉,故而东拼西凑的把能破坏你的名声的资料纠集,旨在挫你的锐气。”
“结果锐气没有被挫倒,你反而赢得了明眼人的赞许,你在读者心目中反成了个公正健康、磊落大方的人!”
傅易这么说,一派洋洋得意。他年纪比棋叔小,是新一派的编辑,有他的豪气在。
这一次的见面,解了多年的谜。
实则上,回想起来,那个谣言之谜揭不揭晓也无所谓。时间一过,从前种种都不再重要,紧张的是将来。
因而,棋叔也指点了穆澄的将来。
他说:
“一定要进军出版界了。”
穆澄把兴奋的心情硬压下去,很有点犹豫。
能在报纸上有写作的园地,已经很难能可贵,穆澄不敢对自己的写作前途抱太大的奢望。
傅易是比较年青而心直口快的,他附和着卢展棋对穆澄的鼓励:
“棋叔说得对,在工作上头要有风驶尽里,一定要寻求突破,在写作行业上找出路,在写作行业上找出路。只有喜欢读你文章故事的读者,会掏腰包,买你的书。”
“他们会吗?”穆澄茫然而不肯定地问。
“他们会的。”卢展棋答。
“在外国,作家根本不写每日专栏,他创作了书,直接交给出版社发行。书籍与报纸是两种不同的媒介,向读者提供不同的享受。”
傅易说这番话时,真有点像个生意人的口吻,并不像个编辑。
穆澄这个感觉不久之后就被证实不是敏感了。
她讷讷地回应:
“我没有门路。”
“有麝自然香。穆澄,你放心,我们会为你留意。”卢展棋说:“且,傅易快要转工,到一家具规模的出版社去工作。他的才干不只在文化上头,涉足商界,更有发展。”
穆澄因着金风的去世,而第一次拜会了卢展棋,是的确其建设性的。
短短两个月后,傅易把一份艺文出版社的合同放到穆澄跟前时,她开心得双手抱住自已,有一点点不知所措。
傅易说:
“这是我加盟艺文的第一个贡献,我相信你会成为我们旗下的一粒亮晶晶的写作明星。”
说这番话时,是在许多许多年以前了。其时,傅易也不过是本着尽力鼓励穆澄而作的夸大之辞,完全没有想过多年后的今天,真的流行每间出版社都有旗下红星,至少宛如电影公司的模样,有了对象群众认可的偶像。就是卖座的保证。
穆澄进军写作界以致出版界的过程,其实是算十分顺利的了。
她有时也诚惶诚恐,疑幻疑真。
过去了这许多年,她在文坛的地位已然确立,成为书店的销畅读物皇牌,读者心目中的一个挚友良朋,穆澄仍然周时不敢过份自信。
这天,她穿戴整齐,去踉卢展棋茶叙,很自然地就表达了这重心意。
“棋叔,我是真正幸运的人了,最低限度有缘跟你认识,得你提拔。”
“穆澄,说你的作品跟你的个性不吻合,可又不是。然,能写如此配合时代感情与精神作品文章的人,竟有古老保守的头脑,真是少见!你那得人恩惠千年记的思想,是过时了!凡事也靠你的努力!世界上没有永远的幸运!”
“就是为此,每天早起,我都问自己一句话,今天我的书会不会再不畅销了?”
“顾虑是需要的,因为我们最重要的是可以好多久。但过份忧疑就未免庸人自扰。”
“棋叔,每次见你面,都好像打了一支强心针似的。”
“那么多请我饮茶吧。反正以后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了!”
“为什么呢?”穆澄惊问。
“我考意退休,到加拿大去定居了!”
“你还年青呢!”
“六十岁出头了!”
“世界许多成功人物是自六十岁才开始的。”
“我从十四岁出道至今已经四十六年,是太累,老早应该休息了,我不知多渴望只是看书写字,安度晚年,若不是经济环境不许可,我老早已经成行。”
说了这句话,彼此都默然。
一阵子,穆澄才说:
“报馆的公积金很微薄是不是?”
“跟巴士公司工人的待遇相去不远。”
实展棋苦笑。
真是无话可说了。文人生活清苦,似有积习难返之势,好像贩卖文章与从事文化的人,都应该义不容辞地承担生活重担,和经济的迫害。
名与利二者一向不可双收,自古皆然。还是一般文人作茧自缚,认定了一谈钱财。立即变俗。只好跟贫穷结下生死不解之缘,才算是清。
那一个办报的人不是商人?在商言商,开源至要,尤应节流。反正世界认同文人能吃苦。这么千秋万世都已经过了,旨不在今天今时。
唉!
穆澄真是啼笑皆非。
穆澄也知道,自己提出怎么样的私人相帮,都属枉然。还是那句话,文士风骨,太深入人心。局外人与局中人都同时认可的事,谁敢违背,似是罪该万死。
要报答卢展棋。也就得另想办法。
“别只说我,你的新作几时出版?”
“下星期。”
“什么题材?”
“说一个女作家跟读者谈恋爱,轰轰烈烈的,至死方休。”穆澄说这话时。表情相当轻松俏皮。
这恰恰跟卢展棋脸容刹那间变得肃穆,成了个强烈的对比。连穆澄都发觉异样,因而半途收住了笑容,战战兢兢地问:
“棋叔,你听到关于这本书的什么恶评?”
一般来说,穆澄是在把文稿交给报章登之后,才出版成书的。也许故事连载于报章时,已经有读者回应。而穆澄是非常重视读者的意见的。
卢展棋果然点了头,郑重地说:
“穆澄,取材要万分小心。因为群众对偶像的思想与感情,很多时是超越常情常理,不能揣测到的。若然你还推波助澜的话,有时会招致到意想不到的麻烦。”
穆澄很感激卢展棋的细心提点,但未免觉得这前辈有点小题大做。当然,她还是恭谨地继续聆听教训。
卢展棋煞有介事的说:
“别的例子不说,你还有看我们报纸那个叫珍珍手记的专栏吧?”
穆澄点点头。
珍珍根本是个男的,这是全行皆知之事,但就为他写得传神,不论是气氛与笔触都令读者深信珍珍是个千娇百媚的万人迷,于是怪事连连发生,他月中收到的鲜花玫瑰,转手卖回花档,也可换到一席丰富的酒筵。至于约会他的男读者,更不计其数。最离谱的一次是有位男读者抱住一束花坚决站在报馆门口等他。站了半天,珍珍回报馆来,一脚踏进大门,那报馆护卫员就对那读者说:“喂,这位就是珍珍了!”
连穆澄都张大嘴巴,急问:
“那读者怎么反应?”
“信不信由你!他即席昏过去,还要劳烦报馆的人送他进医院去。”穆澄听罢拍起掌来哈哈大笑。
“我也是珍珍的读者,他的确写得生鬼而又销魂,连我们女的念了,有时都觉心旌摇动。”
“穆澄,你还不知道这世界是光怪陆离的世界,不能不小心翼翼,凡是吃公众饭的人,都不可轻率,对捧你的人要保持一个合理而诚意的距离,是最安全的。”
穆澄在老行家面前似小女孩,她托着腮帮问:
“这跟我的新小说有什么关系呢?你怕我的读者真想跟我谈恋爱?”
“我怕有人会认为你是会跟读者谈恋爱,因而出什么乱子。”
穆澄又忍不住笑:
“棋叔,别看得恋爱是如此儿戏的一回事。两个人未经相处,就生感情,小说归小说,当不得真,这是众所周知的道理。”
“那么笔友结缘呢,又怎样解释?”
“那仍是交往沟通的一种,总之,单程路在恋爱上头行不通,对不对?”
实展棋无奈地耸耸肩,他当然知道穆澄入世未深,且又性子耿直。旁的邪恶事,一天不发生在她身上,她就不容易知晓。
回到寓所的大厦来,穆澄开了信箱,跌出好几封信,都是些银行信用卡、水费、电费等居多,要是管这些账,也够头痛。
她忽然之间羡慕起诗瑜来,诗瑜曾说:
“挣扎到有女秘书的最大利益是不用再管零碎杂务,实在太烦太烦了。我宁可荷枪实弹的勇战沙场,为国捐躯,也还死得壮烈,怎么可以无端端走在人家屋檐下,楼上刚好扔只玻璃樽下来,误中自己,一命呜呼?冤枉!”
天!穆澄想,她就是那天天被玻璃樽扔中的不幸人!
穆澄一直翻那些信,其中一封以淡梨红色的信封写来的,那信封的纸质非常非常雅致高贵。
谁写来的?
穆澄打开来看,字写得很雄浑有力,用墨笔写的,更见心思与功夫,看看署名,单一个“清”字。
穆澄记不起来,她有那一个朋友同学姓名有一个“清”字。
无论如何。把信念下去:
“澄:
请原谅我如此冒昧地直称你的名字。
然,这样子比较亲切,我只是希望能表达我对你的一番诚意感受罢了,你会接受吗? 读罢了你最新的报纸连载小说《惆怅还依旧》。有无限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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