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大嫂?”
穆澄惊骇,怎么夫妻之间才吵了三分钟的架,要劳动到家翁出马。陶祖荫这是搞甚么鬼的?要是他来这一招。自己岂不是也要摇电话回娘家请救兵?太滑稽了,是不是?
“老爷,你好?吃过了饭没有?”
“吃过了,吃过了,今晚的菜实在好,我还肆意地买了杯。”
穆澄支吾地应酬着。这位陶家老爷是绝少如此轻松地没话找话说的。这更使穆澄纳闷,真想请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在这么个时刻,穆澄情绪混淆,脾气焦躁。
“你们也吃过饭了吧?刚才我跟祖荫聊过几句,他说你怕已走回书房去开工写稿了!”
穆澄一时不晓回答。
“大嫂你真是个勤力人吧!摇笔杆这回事真不是简单,大多数人拿起笔来,成千斤重,比抬抬扛扛还要吃力。你可是洋洋洒洒写个痛快,大嫂,你每年的新作有多少?”
“十二本的样于。”
“都是小说?”
“有小说,也有散文。”
“却一样畅销啊!”
“托赖吧!”
这么一言一语的拉锯对话,显然未踏入正题。
“难怪那书店行业内的人都说大嫂你棒!”
“是过誉。”穆澄不期然地补充一句:“你怎么知道书店业的人讲些什么呢?”
陶祖荫的父亲老早已经退休,这以前在一家中型出入口公司里头任职,管一些零碎的杂务,根本与书业、文化等扯不上边。
“是这样的。我的一个旧同事自己一家大小,胼手胝足,在住处的楼下开设了间小书店。他们知道我的媳妇是大作家,故而经常给我说些消息。”他随即立刻补充:“都是很中肯的资料。”
穆澄笑,真不知这老人葫芦里头卖什么药?
谜底其实很快就打开了,对方说:
“我这位旧同事姓杨,开的一家书店叫珍宝,你听过没有?”
“没有,本城有二百家书店。”
“当然,当然。可是他们的地点还好的,虽说是在廉租屋屯,但这最近有过一项调查,平民屋屯的人购物能力至高,出人意表。”
“生意一定不错。”穆澄只好继续应酬。
“单是卖你的书及租你的书,就已赚了一笔。他们额外请我向你道谢一声。”
“太客气了,作者应该多谢书店才真,他们多卖我的书,等于增加我的版权费。”
“这就好说话了,所谓投桃报李,大嫂,我看你是可以答应到珍宝书店去,给读者见个面,签字留念之类吧?”
穆澄恍然而悟,老人家摇电话来,好言吹棒的目的原来在此。
随之而来的是极大的困扰与难堪,她心上的话,立时间就在嘴里说出来:
“这我是不能答应的。”
“为什么呢?”对方的语气变得并不友善,很有点苛责与怪异的味道。
穆澄真不知怎样向他解释才好,其中一个千真万确的理由是:
“也曾有许多间书店邀请过我,都一律推辞了,怎好意思又额外的答应一家呢?”
“这一家不同,选择也要得讲情份。”
这真令穆澄辞穷,陶父把自己的地位身份尊严全部押进这一铺内,他赌得未免太大了。
有时人总会为了一时意气,强出了头,收不回来,只有弄出一团尴尬与狼狈 这陶父在他故友跟前必定是夸大了海口,把他的承诺硬要媳妇履行。现代式的父债女还,令人气不甘。
穆澄只好婉转地说:
“我每年只出席一次国际书展,跟读者见面……”
话还没有说完,陶父急不及待地插嘴:
“哦!原来要是顶大规模的什么国际书展,才请得动大作家是不是?你的作品里头,不是时常表扬那些有气节之士,鄙夷什么见高拜见低踩的情事了?怎么说一套。做一套呢?”
穆澄的脸上的肌肉连连颤动,她相信自己的容貌在此刻变得扭曲、痛苦而丑恶。
没有比无情白事的被人指着鼻子骂秃奴更难受。
对!穆澄把心一横地想,硬是扭横折曲,断章取义,把自己说成眼高于顶的人,就随他去!
做人要有胸襟,做事也该有尺度。
在商言商,就算穆澄肯像舞厅里的红牌阿姑般拼命转台子地去跑书店,她也有选择的权利与法则,不由得人把她的权利抹煞,以之交换回别人的光彩。
小书店也是书店,他们贾穆澄的书不会少给半个回扣,座落在山边的店铺,仍是分销据点,不会亏待作家分毫。穆澄对那家珍宝没有偏见。
这份心意,经营书局的生意人应该最清楚。每年,穆澄在过年时寄上贺卡,亲自写一两句问候恭贺意头说话。多年前初出版单行作品,且还未结婚,一条光棍的自由身,定必在年中抽空拜候各间书店,不论店大店小,无分彼此,一律处理。
穆澄坚定而微带冲动地答:
“我可以去珍宝书店看望他们,但不能为他们接见读者。”
“这有分别吗?”
“有,前者为私,后者是公。”
私事只设交情,讲辈份,公事呢,等于生意,穆澄不一定要接。言尽于此了罢!
挂断了线之后,穆澄突然的觉得满身轻松,刚才在陶祖荫父亲身上所受的局促气,忽尔烟消云散。
她有点奇怪,自己竟是喜欢借题发挥。将祸福转嫁别人身上去的吗?
不,不,完全不是这个意思。穆澄明白是一种非常清新的做对了事的感觉。在她的身体内滋长,随而扩散,令人血脉畅顺。精神爽利。
良心与行为背道而驰时。一定惴惴不安,在乎是谁遮掩得好罢了。
穆澄当然不是作奸犯科的人,谁又是了?谁不是像穆澄般过着平凡日子?然,在日常普通的人情事理内,仍有很多很多数之不尽的错误处置,令人悬起半个心,不得安稳。
穆澄就太熟识这种情绪了。
这些年来,差不多每天每时,她都在不知不觉的诚惶诚恐中度过。犹疑于自己的意念、思想、愿望之中,不论什么言行,都既怕开罪别人,又得失自己。
只如今,简简单单的回了陶父的话,书房去,她觉得安稳,完全没有不妥当的感觉。
人,做了一件对上自己脾胃的事,原来可以这么开心!
所以当陶祖荫愤怒地推门进来时,穆澄并没有惊惶失措,她整个人的神绪犹在极度安乐之中。
“请你不要把跟我呕气的怨恨发泄到老人家头上去!”陶祖荫这样说。
“你说什么?祖荫。”穆澄的脸一点不是造作,的确莫名其妙。
“爸爸说你无礼。”
对,父要子亡,子不亡,是为不孝。这时代竟真的跑回来了。
穆澄心上像被人连连锤了几下,她觉得痛,但仍旧忍得住。还有一点点从容就义,荡气回肠的气氛。
她心平气和地说:
“若然不能答应帮他老人家的忙,算是无礼的话,我很抱歉。”
“你一意孤行?”
祖荫显然急躁,连走了两步,又用手抓头发。那动静把他的心意与底牌露了出来。
“你是指到书店签名一事?”
“还有别的吗?”陶祖荫气极说。
“对。我不能开例。”
当穆澄在电话里头把这场闺房战役告诉方诗瑜后。诗瑜大声在一头叫嚷:
“真棒!你有没有听见我在为你鼓掌?真的,用头夹着电话,腾空两只手来为你鼓掌。你是可造之材!”
“我却不知是那儿来的勇气。”
“陶祖荫还在跟你冷战?”
“可以这么说,然,不要紧的。”穆澄还懂得自嘲:“他跟我冷战与热战。情况与感受实大同小异,稍一不留神,就分辨不出来了。”
方诗瑜哈哈大笑:
“穆澄,有些人的智慧齿在少男少女时代就已被解决掉,有些人呢,长到一把年纪才生出来!故此,是真有突然间开窍这回事,每个人的成熟、超脱、修成正果的时间都不同,你看来潜质极佳!”
穆澄不无感慨。凡事讲积累,贮存的是幸福与闲气,迫出全然不同的样子来。现今自己的景况,其实处于后者,认真而言,不值得庆祝。
“穆澄,还差那么一点点,我看你整个人会得变、变、变,七十二变!”
“我不是马骝精!”穆澄没好气。
“我的确有这个想法,全新型的穆澄会令全人类吃惊。”
“几时?”穆澄跟她耍下去。
“再吃几顿苦头。领悟得更透彻之时。”
“怕已是尘归尘,土归土。”
“不会,硬骨头的人死不掉。看看我就是一个例,商场上的风浪越大,我越勇不可挡。任何人都有反击力量,不容忽视。”
穆澄耸耸肩,不置可否。
反正日中除了克制自己,收拾心情,埋头写作之外,稍稍休息时,也只有找这好朋友聊几句,松弛神经。
穆澄忽尔想起,为什么方诗瑜不结婚?从没有听过她提起过谈恋爱?是神女无心?抑或襄王无梦,如此的孤军作战,直至老死吗?
谁又不是了?一念至此,分明密封的斗室,突然也觉阴风阵阵。
穆澄又一夜没有睡好。
醒来时,已是满室耀眼的阳光。
这是她生活上的一个突破。竟没有为陶祖荫而准时早起,是婚后鲜有的现象。
并非故意的斗气,实在是天亮之前才叫做有一阵好睡,故而起不来。
如果陶祖荫因此而更认定穆澄在跟他继续闹别扭,就随他去好了。
人要认定对方的动机行为好坏,是主观见解的事。
否则。何来虽无过犯,面目可憎的情况。
穆澄梳洗之后,为自己烧了一壶咖啡,坚决地全心投入工作。
世界上没有投资比工作这么能十拿九稳。
这是穆澄与方诗瑜一直认同的道理。
穆澄心想,什么都假,作品的质与量必须持续优异,就有生存的价值。
无可否认,穆澄已开始接受一个现实,她不可以为了陶祖荫,或为了这个家而活得有意义、有希望、有光彩。
穆澄叹气,自己已经算是不幸之中大幸的一个。
肯定世界上有无数嫁后的妇女,发觉原来枕边人只不过是一个在某些时份有声有气的同屋共住者而已。
因而大多立即寻求感情出路。不是闹个天覆地翻的婚外情,便是专心做个好妈妈,抚儿育女。
穆澄没想过自己有勇气再跟别一个男人交心。
至于下一代,穆澄不敢对自己能生育寄予太大的厚望,毕竟已经嫁了多年,仍未梦熊有兆,一定是她和陶祖荫之间的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穆澄也曾建议过,夫妻二人去做个全身检验,但陶祖荫并不热衷。
他提出的理由不无道理:
“除非我们非要把那心目中的理想拿到手不可,否则,何必寻根究氏?”
万一检验结果,证明他们真有某种先天或后天的体能缺憾。倒是无端的惹来烦恼。
有无绕膝承欢的子女,其实到现世纪已不要紧。如令养儿防老的定义,才无非是以之作为感情寄托与生活意义。
最重要的问题是,对子女的爱锡。是所有人际关系中唯一的被当事人接受,面无损自家的感情单程路。
天下间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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