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夜已深了。
祖荫仍未回来。对,穆澄醒起来了,丈夫说今晚跟朋友有牌局,今晚夜一点才归家。
可是,现今不是已经夜了?祖荫这就会随时回家来,穆澄醒起,那洗手间的脏物仍未清洗,这怎么得了?
霍然而起,也不知那儿来的精力和狠劲,一下子就把洗手间的地板清洗干净,才回到书房去坐好,如牛的喘着气。
穆澄摊开了纸和笔,开始写作。
她在病中写作。
说到底,现世纪是太平盛世,也真不可能希冀有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灾难去刺激文人的思路与笔触。
生活上能发生这一宗宗、一件件不称心、不如意的小事,累积而成压力。去帮穆澄寻求发泄,宣诸笔墨,应被视为以贩文为生者的一种福份。
从这个角度看,对于所有的磨难,应怀着感恩的心,是真怨不得。
也只有在创作的过程上,穆澄的心境最无杂念、最专注、最投入、最舒畅。
这以后,穆澄小病两天,慢慢康复过来,生活就一如过往,淡如水,平如镜。
日子如此这般的过下去是好还是不好,穆澄都无心思考。
或者,她的一门心思都放在写作上,她的作品绝对风起云涌,波诡云谲,令人惊叹、骇异、感慨、刺激。总之极尽官能起跌之能事。
谁会想到笔下生辉、如花似锦的作家,本身的真实生活会茫茫然,毫无头绪似的。
月底之前,穆澄有件比较兴奋的事,就是应一位老报人的邀约,同晋午膳。
卢展棋是本城文化界一个相当受尊重的名字,至今他仍是一张销路相当好的中商日报的总编辑。
可以这么说,他是第一个欣赏穆澄文章,把她带入文坛的人。
当年,穆澄把自修的文章寄去中商日报。卢展棋正任副刊的编辑。相当欣赏年纪小小的穆澄能写老辣的文章,于是予以采用。
这真是对穆澄太大的鼓励了。
记得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章在副刊中刊出来。差不多感动得流眼泪。
虞展棋栽倍穆澄,固然是认为她文章写得活泼,而又泼辣,很一针见血,此外。也因为他的确有此需要。
副刊中有些作家经常脱稿,老害编辑在最后关头急得团团转。
自然穆澄的稿件被刊登之后。这位酷爱写作的小女孩得到了极大鼓励,竟然把两个星期共十四篇稿都寄去报馆。被卢展棋收了、放好、备用。
一个月下来,说也奇怪,竟有起码十页的稿会被取用。每天在专栏内寻找自己的大作做了那个作家的替身,成了个兴奋游戏。
但有一个月,穆澄忽然对这么一个游戏感到失望,因为凡三十天都没有一天曾刊登过她的稿件。
穆澄当时第一个反应的确以为是副刊没有空档的问题,自然不以为意。
可是,过了另外的几个星期,穆澄细读副刊时,发觉有些专栏作家脱稿如故,可是填补他们的位置的,再不是自己的文章。
穆澄开始纳罕。
很简单的一个结论,就是穆澄文章写得不好。凡有什么事故发生,首先罪己,一定是自已学艺不精所致。这是穆澄一向的做人处世态度。
心想,那张叫中商日报的报馆编辑先是无缘无故的提拔了自已,刊登作品,一定是文章本身有可取之处,现今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无非是自己的写作质素下降所致。
唯一的补救办法就是要努力地挑灯夜写,把更好的作品写出来。
穆澄当时的心理压力是有的,活像一个学校的补考生,务必要把水准拼命提高。才获得升级。
然而,努力似乎白费,稿件一直石沉大海。
每天,当穆澄读着中商日报的副刊时。竟是心如刀割。
她但望副刊的每一个作者都不要脱槁。唯其如此,她才不需要面对原来文章没有被挑选的痛苦与失望。
还要不要再接再励,永不言倦地把稿于写下去、寄出去?
穆澄的自信心动摇了,正在踌躇之际。竟收到一封署名中商日报卢展棋的信,写道:“穆小组:欣接你的多篇大作,写得实在好,这样的文章,不应再作替身之用,恕找未征求你同意之前,转交给中西日报的副刊,他们正准备另辟一个专栏,由你执笔。日内自会刊出,也是每天一稿,请直接寄去中西日报的傅易先生收,傅先生是总编辑。稿费从优。中商日报副刊卢展棋上”
穆澄把来信连念了两次才敢相信是真。她开心得在屋子里飞舞,整个人像飘了上云端,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再下来,再飞上去,再下来,那种感觉刺激而舒服。
伸长了脖子,盼呀盼的,才盼到了中西日报刊登自己稿子的那一天。
穆澄有如一个待产小妇人般,终于目睹自已的孩子出生了,抱在怀,细细检阅,果然眼耳口鼻皆全,她的一颗心才放得下,才晓得心欢快慰。
这就是穆澄进军文坛的开始。
然,她跟卢展棋的交往还未因他带领她走入文坛而开始。
穆澄一直没有跟卢展棋见过面。
她的专栏在中西日报开辟之后,穆澄曾恭恭敬敬地写过一次信给卢展棋,同他致谢。然,没有回音。
老实说,穆澄有点失望。
在此后的几个月,她在电话里头跟那位中西日报的傅易先生交谈,有意无意的表达了这重关注。
傅易干笑了两声。道:
“你写好自已的文章,就是对棋叔至大的敬意与谢意了。”
说得也是。
这以后,穆澄的确非常专心的写。把她作为一个少女的内心世界,对人事的触觉,对社会的期许,都非常真挚地表现出来。
有那么一天,报馆转来一个小包裹,穆澄抱在手内,不知是何物件,蹬蹬蹬的跑上楼,把自已关起来,打开包裹一看。
天!金光灿烂、辉煌夺目的宝贝。
不正正是一大束的读者来信。
穆澄第一次证实自己有读者,铁一般的证据,毫无疑问地放在自己跟前。
穆澄仰天长笑,继而欢欣洒泪。
一点都不暇,这是一个作家成长过程内千真万确的反应与感受。
对于读者的来信,穆澄珍之重之,把它们念起码一遍,叠好,放在一个铁的饼干箱内,再细细地回忆。
她整个人。毫不保留地投入在与读者沟通交往之中,而觉得畅快。
自那个时候开始,穆澄的老友方诗瑜就取笑她:
“你在跟你的读者恋爱!”
对嘛,少女时代,只会把小男友的约会与信札放在心上。然,穆澄不!
她的生活之所以越来越丰盛,越来越充实,只为与读者的精神来往越频密,越亲切。
有时午夜梦回,她也会觉得忧心戚戚,怕突然之间,读者会弃她而去,她又会变为光秃秃的一个人,毫无依傍似的。
方诗瑜总是笑她:
“庸人自扰!”
“不,”穆澄答:“事情来得太顺遂,令我恐慌!”
“你难道是请枪手的呢?不也一字一行的写出来,供人品评?盈亏自负,有什么好怕?”
“我并不认为人生会有太多的一帆风顺。顺逆二境必会轮流替换而至。”
方诗瑜没她这么好气。道:
“幸亏你没有中马票,不然,更一天到晚杞人忧天。”
穆澄的顾虑终于证明并不是空穴来风,她的灵感叫她知道将会有困难随她的好运而至。
只是,不论穆澄的心理准备有多充足,这次的考验仍令她震惊,且绝对的手足无措。
就是那天早晨。当穆澄细细读着副刊的每一段文稿时,其中的一段把她吓破了胆。
怎么可能?
那个专栏报导一段花边新闻。说近日文坛崛起一位新秀,那形容分明指的是穆澄。这还不打紧,倒是说她那个晋身的过程很惊心。
卢展棋的身份被提了出来,文辞之间,说他与她有点奇怪而暧昧的关系,因此老棋就久不久抽了别个专栏的稿,让小女友得以一展所长。
及后,报方发现这个真相,明令不可用穆澄的稿件,于是,卢展棋只好多方奔走,拜托他的后辈,给穆澄一个笔耕地盘,长期安置了吧。
那段专栏的结尾竟还这样写道:
“也真是姓木的时来运到,以她那种向读者兜售自己思想生活的粗糙情怀,差强人意的文笔,还有创作大量作品,叫读者捧场的胆识,相信她在文坛还有一段日子走。这世界是接纳奇人异士的多,唯真能狠得下心、挺得下脸,就不会有绝路。”
“不要轻瞧女人,为了自己的成功,她们的手段了得!”
穆澄阅毕全文,觉得天旋地转,金星乱冒。
那不应是她,不会是她吧?怎么可能?跟事实相去何只千万里?简直无中生有。
她连卢展棋先生的面都未曾见过,他跟她关系暧昧?这种话也说得出来,且白纸黑字的刊登着。
天下间有胆识的人不是她穆澄,而是光天化日的造谣者!
还未定下神来,电话铃声就响,是李俊英,非常非常的大惊小怪道:
“穆澄,你怎么弄出这样子的乱子来了?”
穆澄怔住,她自明所指。
“不论是否有其事,你也太不小心了,这种人际关系对你的前途相当不利,我看,你得向有关方面疏通疏通,或者,在你的专栏内澄清一下,不然,幸幸苦苦地建立的口舌渠道,就要毁诸一旦。目前,你是真正有读者的,然,群众基础可以五时花六时变,一下子就作山崩地裂式的转移!”
穆澄静静的挂断了线。
她愧歉,好像不领这位老同学的情似的。
然.对方开头的一句话令她寒心,教她失望。怎么能说“姑勿论是否有其事”这句话呢?那就是李俊英对自己的信心不足,有百分之一的机会信以为真,都是对她至大的侮辱!
穆澄虽是个温和与木讷的人,但有一些原则,她是非常非常固守。而决不让步的。
她认定朋友之间的相处,一定要有最起码的信任。一下子有点风吹草动,就对朋友的行为品性起了疑心,这种人相处何益?
在这宗跟卢展棋的瓜葛上头,她足足恼了李俊英几半年之久,才平得下气来。
压根儿就是冤狱。
她为了有冤无路诉,而痛苦地哭了好几天。哭得双眼像两个大核桃似,连方诗瑜看见了。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还好笑?”穆澄嗔怨。
“你究竟有没有借镜子?那模样儿的确是怪形怪状的呢!”
“身为老友,半点都不寄予同情,成什么话?”
“谁叫你自作自受?”
“什么?”
“不是吗?芝麻绿豆似的事,看成天大。”
“这还算是小事呢,名誉攸关,士可杀、不可辱。”
“真是好志气!”方诗瑜翘超大姆指,继续嬉笑怒骂地说:“你这种古老十八代式的志气,只怕你死完又死十万九千七次,还未能平息江湖是非。”
穆澄怔住了。
方诗瑜正式地说:
“人际是非与误会,无日无之,根本与空气一样,满满的充塞人间。几张报纸内的几个专栏,报导得几多?此其一。
“穆澄,也请你别夜郎自大,社会上知道你名声的人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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