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澜:有过,而且好几次都挺后悔的。刚到美国的时候,有一次晚上打论文打到晚上两点钟,好不容易打完了,机器死机了,我所有的论文都没有了,因为写一篇论文你要参考七八本书,有些都忘了从是哪页里面摘出来的。半夜里我哭得很厉害,觉得第二天九点钟我肯定交不了这篇论文了,甚至都没有勇气把那七八本书再翻一遍。你知道纽约那种老房子,管道里面有老鼠。我坐在那儿,周围很安静,管道里面老鼠爬来爬去,那种感觉是挺凄惨的。还有一次,我在纽约大学参加一个三个月的电影培训班,每天中午我们同学都会拿着披萨、汉堡坐在学校的一个广场上,大家一块聊天。我记得当时有两个同学问我,杨澜你在中国是做什么的呀?我说做电视主持人。然后他们特别好奇,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好像那个时候,我参加商业演出,一场就有三四万块钱,在1993年的时候,然后我就跟他们说了。我记得他们四五个人,同时把手里的披萨放下来说:那你还来读什么书啊?
朱军:你都挣那么多了,你还来干什么?
杨澜:因为我一直认为很理所当然的,我就想出来读书,所以他们那么一说,我也开始怀疑自己了。我觉得是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做了一件特别傻的事儿?我想可能还是年轻的时候太好奇了,太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所以那种好奇心已经超越了对风险的评估,人家说初生牛犊不怕虎,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但是我觉得年轻的时候应该做一些冒险的事。有一次我回到北外,很多师弟师妹希望我有经验可以跟他们分享。我就跟他们说,年轻的时候,最大的财富不是你的青春,不是你的美貌,也不是你充沛的精力,而是你有犯错误的机会。如果你在年轻的时候都不能追随自己心里的那种强烈的愿望,去为自己认为值得干的事儿冒一次险,哪怕是犯一次错误的话,那青春多么苍白啊。(掌声)
朱军:人家说,杨澜真正的让大家觉得有特别明显的改变,是因为去了美国。我想在美国你可能遇到了在国内不可能遇到的困难或者叫挫折,或者叫打击。也许我的这个想像有点太过于偏激。但是我想问你的是,在美国那段生活,你有没有觉得最难的时候,难到什么程度?
杨澜:我觉得其实美国并没有为难我,虽然有过计算机死机的时候,但是每个同学都遇到过,这些没有真正为难过我。但是当时我自己的个人生活是出现了很大的问题。我的第一段婚姻是在那个时候结束的,这是我第一次否定自己一段感情,非常痛苦。这涉及另外一个人,我不想多谈。但是我觉得这件事很大程度上责任在我。
《艺术人生》 第三部分好学生与约翰·克里斯朵夫
好学生与约翰·克里斯朵夫
朱军:你在中学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学生?
杨澜:好学生。
朱军:好到什么程度?
杨澜:好到就是我的成绩在我们年级都是属于前面的。我高考的时候是文科全校第一,然后有一次高考预考的时候,是全海淀第一。
朱军:在我们搜集到的材料当中的,说你在中学的时候,最喜欢读的一本书叫《约翰·克里斯朵夫》。你无数遍地读过,爱不释手。
杨澜: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样,所谓60年代出生的这些人。约翰·克里斯朵夫是一个犯过很多错误的年轻人,他只有两点很真诚,一个是对爱情,一个是对艺术。我觉得在这之前我们接触到的所有小说的主人公,都是高大全完美无缺,这是第一次接触到一个有这么多甚至是重大缺陷的人。而且他的青春奋斗,包括矛盾,我觉得对于年轻人有很强的一种震撼,就是原来年轻是可以犯很多错误的。《序言》当中有一句话我抄在日记本上,傅雷先生写的,他好像也是引用罗曼·罗兰写的一句话:“什么是快乐?只有创造才是快乐,其他都是没有意义的在地上飘浮的影子。”这句话被我当成了自己的座右铭,我觉得一定要创造一个新的价值,那才是人生的快乐。
朱军:杨澜说60年代生人,是当今中国的最后一批理想主义者。
杨澜:这不是我说的,有些传媒这么说。但是我们的确小时候理想主义多一些。我觉得这么说对80年代以后出生的年轻人肯定不是特别公平,现在的年轻人有现在年轻人的理想。但是60年代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年代,大概是因为我们经历了中国社会的那样一种转型,很多东西都感同身受。(掌声)
相信家庭的力量
朱军:父母对你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
杨澜:我觉得我的父母给我的是非常正面的影响。这从何说起呀,我觉得我一切都跟父母有关。首先,我觉得父母给了我一个充满爱的家庭。在我的记忆里面,我们家永远是有笑声的,我爸爸妈妈永远都跟我是平等的,他们俩感情也很好。这让我一直以为全世界的家庭都很幸福。他们让我对这个世界保持一种很正面的态度,乐观、相信家庭的力量、相信应该去努力、相信这个世界大多数人都是好的。其次,他们也从小就教会我一种责任感。可能一般人会觉得,我们家就我一个孩子,应该挺娇惯的。记得上高中的时候,母亲身体不是特别好,爸爸妈妈就把我像大人一样看待,除了周末要扫地、洗床单,还要换煤气、买菜、烧饭。大概就是因为这种家庭太紧密了,我也有很反叛的时候。上了大学以后,就迫不急待离开家,虽然我们家就在北外,而我又在北外上学,完全可以住在家里。有一年父亲出国了,就妈妈一个人在家,她非常希望我在家住,但是我就一定要到宿舍去住。周末回来拿起几件干净的衣服马上就走,那天妈妈哭了,她说:“澜澜,你就不能在家多待一会儿吗?”可能年轻人真的不是特别懂父母。但是总的来说,父母跟我是很好的朋友,直到今天还是这样。所以我觉得他们是我的宝贝。(掌声)
朱军:虽然你是学外语的,到了美国以后语言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毕竟你要面对那样一个陌生的世界,你心灵上的那份孤寂、惆怅应该还是有的。
杨澜:偶尔有。到了那儿以后,很快就有我的朋友圈子了。费翔,还有圆子,成方圆当时也在美国,我们留学生里有一些朋友,还有一些外国的同学。
朱军:当时国内好多地方都在传,说你要嫁给费翔了。后来就在大家都说杨澜要嫁费翔的时候,有一个叫吴征的人,娶了杨澜。说到了吴征,其实我们都觉得你们两个人反差挺大的。他身上什么东西在吸引你?
杨澜:我觉得年轻的时候,就是觉得你要嫁的那个人得符合好多条件,比如说他身高得多少,他帅不帅,他是不是有上进心啊,他是不是很愿意倾听啊,等等等等。但是其实爱情就是你看他一眼,你就觉得喜欢他,是一种气质上的默契,根本跟那些条条框框没有什么太大关系。我觉得吴征很吸引我的,就是他不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我不喜欢城府很深的人。我喜欢那种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活得很敞亮的人。很多男人的眼睛是不透彻的,是混沌的,模模糊糊的,但是我觉得吴征的眼睛很亮,他很坦荡。他是一个永远有热情的人,不管遇到什么样不开心的事儿,遇到什么样的挫折,遇到他多么不喜欢的人,他永远充满热情再做下一件事儿。永远都有那么多的主意在他的脑子里,他永远对这个世界特别有好奇心,就像一个大男孩在寻宝一样。
朱军:所以跟这个男人在一起生活以后,让你的生活也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杨澜:对,我觉得永远有好奇。但是就是生活节奏太快了,有的时候追不上他。
朱军:有一种说法,女人有了孩子之后,她一下子就踏实了。你觉得你踏实了吗?
杨澜:我觉得心里面踏实。虽然行色匆匆,老在机场穿梭,其实我心里很踏实。
朱军:那你觉得最大的变化在什么地方?
杨澜:做了母亲,一个是有牵挂,第二个是觉得这世界很美好。我特别想跟很多女性朋友提倡的就是,中国的妈妈应该更多地母乳喂养孩子。我的两个孩子都是母乳喂养的。其实那些什么改变体型了,什么变得不好看了,都是过去吓唬人的。有时候孩子还会有一些问题,你要跟他们解答。比如说最近,我儿子班上的同学都乱吵乱闹,他们的班主任老师很生气,严厉地批评了他们。那些小孩都觉得很难过,我儿子就说,他代表大家画一幅画送给老师。他就画了幅画,但是他送给老师的时候,老师还在气头上,老师就一下把那画搁在旁边了。儿子就觉得很委屈,把那幅画拿回去撕了。他回来跟我说这件事儿,这个时候就得慢慢地跟他讲。比如说,要跟老师说清楚这幅画是代表全体同学跟老师说对不起的。我说,这个世界上,不是你的每一次好心都会被别人理解呀,你也不用把它撕掉。跟孩子一起成长的过程,其实也是我们大人成长的过程。
《艺术人生》 第三部分我不是一个有才华的商人
我不是一个有才华的商人
朱军:你和吴征结婚以后去做了“阳光文化”,曾有一段时间还是董事会主席。你觉得这一段对你意味着什么?
杨澜:我觉得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而且是我对自己做过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它让我看到了一些更大的善和更大的恶。在这个过程当中,有的时候是苦不堪言的,有的时候是特别的劳累,觉得自己的努力没有得到回报。但是走过以后,回头一看,特别值得。我觉得我这五年学到的东西,可能比一些人十几年,二十几年学到的东西都要多。第一,我的确是为了一个理想在奋斗,而且应该说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更加可以操作的模型,或者是更加可行的一条道路,再继续追求自己的理想;第二,我非常感激的是,在我一路的摸爬滚打当中,我的丈夫一直是陪伴我的,他是我最强有力的支持者。其实有一段时间,他已经告诉我,虽然你要追求的理想很好,但是这个商业模型选得不对。我那个时候好像就是特别执着,我说我还要再试一试,我不相信走不过去。吴征跟我说,如果你坚持一定要做,那我就陪你做。(掌声)
朱军:其实我特别想知道的是,一个一直以来都被别人捧在掌心里的鲜花,突然有一天不得不为了某一个商业目的而放弃了自己的自尊,那个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杨澜:我不认为我牺牲过自己的尊严。但是我深深地感觉到,第一,我不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商人,第二,我真正知道要做一个成功的商人有多难。在做“阳光”之前,我可能还跟很多所谓的文化人一样,有一种轻商的观念。这几年的商海沉浮,让我对那些有抱负又很努力的企业家和商人充满了敬仰。而且我一点都不认为,商业是丢人的事儿,是需要你放弃尊严的事儿。很多人都问我,杨澜你到底是一个商人,还是做电视的人。我说其实我骨子里是一个电视人,是一个传媒人,但是我正努力地学习商业,因为我觉得中国并不缺文化人,但是中国实在太缺懂商业